乔碧从海中跃出,一路匍匐,爬向岸边。由于被呛到,他止不住的咳嗽,半天没缓过气来。
练千霜看到他,很是惊愕。方才无故失踪的人,竟然会从海里爬出来,实在匪夷所思。她赶紧上前,将他拖上岸,见他还在咳嗽,不禁关怀道:“阿碧,你怎么了,你还好么?”
乔碧抹去眼前的湿意,缓了缓心神,轻轻摇首。
“你去哪儿了?”
他不语,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还是不说话,目光愈发古怪了。
“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去哪儿了?”练千霜追问。
他始终沉默,看不出个喜怒哀乐来:“我们回去吧。”
练千霜甚是疑惑,之前一直固执己见的人,一下便放下执念,怎不叫人生疑:“回去?现在?不找前尘湖了么?”
“我已经去过了。”乔碧沉声道。
练千霜很是惊异:“方才那阵迷雾,领你去了前尘湖?”
乔碧点点头。
“你都看到什么了?”练千霜期待地望着他。
他又不言语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看到什么了?”练千霜有些着急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带着一种眷恋,好似久别重逢一般。练千霜从未见过他这样子,一下也不知如何应对。
又过了一阵,他才轻轻道:“我只看见,我还只是猫时,与你在天界相伴的往事。”
“是吗?”练千霜望着他,觉得他好似有所保留。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没必要骗自己。
“嗯。”乔碧简单回应。
练千霜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还是白来了一趟。”
“没有白来。”乔碧道,“至少知道,你的劫数,与前生无关。”
练千霜静静望着他,他面色平和,始终不见异端。
乔碧扶着她的手站起来:“我们回去吧,这儿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回去以后呢?”练千霜迷茫地问。
“回去以后,再想他法。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命丧天劫的。”
他的语气,坚定中透着阴寒,练千霜从未见过他这般讳莫如深的样子。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依他的性子,若是白来一遭,定然会捶胸顿足,喋喋咒骂。可现下,他冷静得过分,好似真有什么别的打算一般。
她并未将自己的顾虑道出口,只是点点头,跟着他离山,回到了船上。
回程路上,乔碧沉默的时候居多,即便她有心和他答话,他也是寡言少语。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心事重重,面寒如霜。直至回到了京城,他仍是如此。
他将自己闷在房中,秋池和乔大志叫他出来用膳,他也只叫他们送进来,不愿出门。乔大志见他异于平常,战战兢兢地打烂了一只杯子,他竟也没有发难,好似没看见一般,无动于衷。
从他房里出来,乔大志仍然心有余悸,悄声对秋池道:“大仙去了一趟三神山回来,怎地变得如此阴沉?”
这回连秋池都不明白为什么了,只得道:“你平日里总说大仙喜怒无常,许是旧病又犯了吧。”
二人耸耸肩,带着疑惑离去。
直到夜间,乔碧依旧没有出来。练千霜坐不住了,叩响了他的房门。
他感觉到是她,沉声道:“进来吧。”
练千霜抬步入内,见他正坐于桌前,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自己送他的那只香囊。她到他对面坐下,问:“你到底怎么了?从三神山回来,你就一直很古怪。”
他望了她一眼,静声道:“没什么,只是累了。”
“那日在前尘湖,你真的只看到了在天界的往事?”
“嗯。”乔碧应道,却并未抬眼看她。
他都这样应了,她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得说:“这都到用晚膳的时间了,你还打算闷在屋子里?”
听到“晚膳”二字,他眼中总算起了些波澜。忽然,他笑了起来,注视着她,道:“说起晚膳,你都好久没有为我掌勺了。”
练千霜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一脸疑惑。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再为我下厨,要丰盛些,还要配上你的‘照月’。”
他的要求,虽是突兀,但也不算奇怪。于是,她点头应允。
“叫上孟染一起,我们月下开宴,对酒当歌。”他补充道。
这就有些古怪了,他与孟染,向来都是水火不容的啊:“为何邀请他?你不是向来瞧不上他么?”
乔碧就笑:“我是瞧不上他,是因为他对我横眉怒目在先。现在他已伏低做小,我又何必再针锋相对。”
话是没错,可练千霜仍旧难以相信他有这么大方。
他笑得更深了些:“去吧,再晚,就该吃宵夜了。”
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笑。练千霜凝视他半晌,而后点点头,去厨房张罗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御花园内已摆好了酒菜。练千霜甚是贴心,不但做了乔碧最爱的鱼,还备了几道孟染爱吃的菜。孟染有些拘束,他难以置信,乔碧竟然会好心邀请自己。
乔碧倒是自然得很,一副大方坦荡的样子。他端起酒杯,从容道:“来,开席之前,我们先共饮一杯。”
孟染和练千霜举杯,各怀心事地饮下了酒。
酒杯才方放下,乔碧又径自倒了一杯,举向孟染:“孟染,你我之前虽多次针锋相对,但说到底,我们都是关心你师父。本大仙敬你,饮过这杯,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从此和平共处,可好?”
孟染受宠若惊,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猫妖会对自己说出这般谦和的话。他赶忙举杯,连连道:“大仙严重了,是孟染多有得罪才是。”
饮下酒,乔碧又倒一杯,举向练千霜:“这杯敬你,算是感激你对我的再造之恩,也愿你能逢凶化吉,安度天劫。”
练千霜却没有举杯,眼中净是难解的疑惑:“阿碧,你到底怎么了?”
乔碧一笑:“今夜风轻气爽,明月高照,我们就暂且放下一切,尽情畅饮,可好?”
他都这样说了,练千霜也不好煞风景,遂与他碰杯对饮。
乔碧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世间美酒无数,但没有一种能比得上你的‘照月’。”
练千霜没有言语。
乔碧先行举筷,热情地鼓动二人:“来,吃吧,我都饿了。”
二人对望一眼,缓缓举筷,与他共食起来。
席间,乔碧只字不提那些纷扰之事,净挑些过往趣事,与一些琐碎家常说。酒过三巡,三人酒意渐酣,那些困扰心中多时的难题也逐渐被醉意冲淡,只剩尽兴欢畅。练千霜酒量稍浅,不一会儿就红光满面,满眼莹润水光。乔碧痴痴地望着,一杯接一杯地喝,却始终坐怀不乱。
到后来,孟染也有些晕晕乎乎的,他抬头望着明月,感觉那皎洁之光朦胧而又灿烂,忍不住喃语道:“若是诸事能如这一刻一般祥和宁静,该有多好。”
乔碧抿了口酒,轻语:“会的,只要有心,总能摆脱宿命,拼出一条活路来。”
“若是拼尽全力,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呢?”练千霜问。
乔碧一顿,随即坚定地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保证。”
练千霜呵呵地笑,当他是自大的性子又犯了:“你以为你是帝神伏羲,无所不能么?”
乔碧眼神一下变得古怪:“你为什么那么相信帝神?你甚至都没和他打过交道。”
练千霜莞尔一笑:“他是创世主,这世间万物,皆出自他手。若论这世间谁最心怀大爱,这个人,一定是帝神。”
乔碧不置可否,只讳莫如深道:“或许正因为他是万物之主,才会手持天命,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若是没了帝神,这天下的规矩,便要洗牌重造。”
练千霜眨眨眼,很是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碧又笑了,一语带过:“没什么,我瞎说而已。”
几轮对饮过后,练千霜和孟染终是招架不住,伏倒在案上,冲起了瞌睡。乔碧径自又饮了几杯,目光始终清明。
他眼神在练千霜身上逗留了许久,夹杂着珍视与疼惜,说不出的复杂。他又转向孟染,表情更是高深莫测了。良久,他长叹一口,兀自呢喃:“孟姜,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好意落空的。”
他缓缓站了起来,留下二人,自行走回房间。其实从三神山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起初他还没拿定主意,但孟染的一番话,却叫他当下落定了。以前他都不知道,能够与几个知己月下高谈阔论,对酒当歌,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他不想让这一刻的静谧,成为绝响。
他拉开抽屉,里头静静躺着一块令牌。这是之前去往载春除魔时,晏南湘给的通魔令。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么冒险,但此时此刻,也别无他法了。人走投无路,可以求神,神若走投无路,可以求谁?——求自己吧。
他深呼吸一口气,举起令牌,催动咒语:“通魔令启,遥达魔界!”
话方落,一蓝色漩涡现于眼前,时大时小地收缩着。他不再犹豫,坚定地踏入漩涡。漩涡瞬间消失,只留满屋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