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练千霜依然被困木屋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自打那日与神荼不欢而散后,对方便没再出现,只指使一个小魔按时为她送上吃食。她曾尝试迂回地套那小魔的话,试图打听出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那小魔似乎很怕神荼,口风尤其紧,饶是她舌灿莲花都无法打动对方。
她现在感觉糟糕透顶,因她完全摸不清楚神荼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一个那样狠辣残忍的魔物,对她竟然百般忍让呵护,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更令她心焦的是,她实在太担心乔碧。她一方面因着他的所作所为而惊疑、恼怒,一方面又挂记他的安危。她希望银灵子能够安然无恙,因为只有他有本事与神荼抗衡,解救自己;同时她又怕银灵子真的无恙,以他的个性,定然会找乔碧清算天际岭的账。乔碧对阵银灵子,可是半点胜算都没有。还有孟染,那日他受了神荼一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越想,脑子越乱,她恨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着急,坐以待毙。
忽而,门外传来一阵声响,她下意识抬首望去,见到的,却不是之前那小魔。
神荼站在门边,面无表情,脸孔死板得像雕像。他手中托着一食盘,一语不发地走到她面前,将食盘往桌上一搁,声音如石块般僵硬:“吃饭。”
她有点儿讶异,不因为对方的突然出现,而是因为,他从未用这么生疏的口气跟自己说话。过去,他总是一开口就好像他们认识了几万年似的。
她摆出冷脸,不看对方。
神荼将食盘往前移了移,再次道:“吃饭。”
这回她望向了他:“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对方像是没听到似的,跟个木偶般重复:“吃饭。”
她也当作没听到,径自说起他话:“你这样关着我有什么意思?”
神荼望着她,目光依旧冷漠:“不想吃?”他冷不丁道,“那我拿去扔了。”说罢,伸手去端食盘。
“等等。”她一手摁在他手背上,止住他的动作。忽而,她发现了什么,一个念头飞快地自脑中闪过。
她清楚记得,之前使用焚心诀时,神荼分明被灼伤了右手,可眼前这只手,竟是完好无缺的。她抬眼与对方对视,眸中显出猜测的意味,片刻,又以一种坚定的语气道:“你不是神荼。”
对方没否认,却也没承认。
“你是谁?”她问。
对方却惜字如金,摆着一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孔,无动于衷。
“你是……郁垒?”这世上,除了郁垒,没有人会跟神荼长着一样的面容,却让人觉得判若两人。
对方缩回手,放弃了拿食盘,平静道:“哥哥不愿惹你眼烦,托我来照顾你。”
他这话,相当于承认了。
“神荼现在在哪?”练千霜问。
“不知道,他做事,从来不跟我交代,我也不想了解。”
“他是你兄长,你却一点都不关心他?”
“关心又有何用?他向来顽固,从不肯听我一言。”
练千霜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埋怨的味道,她隐隐感觉,这两兄弟,不但性格天差地别,连处事观念都不一样:“你貌似对他颇有微词。”
郁垒又不说话了。
练千霜又道:“我听说幽冥双神如今是后卿的左膀右臂,为何从来都只见你兄长四处活动,而不见你?”
“他爱出风头,我不爱。”郁垒简答。
“真是这样?”练千霜刻意压低了嗓音。
郁垒沉吟一阵,忽然一改先前的冷漠,以一种别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练千霜,你想问什么不如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地诱导,我不会和哥哥一样,三缄其口。”
练千霜惊讶于他的机敏,更惊讶于他的直接,于是也不旁敲侧击了,直言道:“这是哪儿?”
“哥哥嘱咐过,不能让你有机会逃走或者求救,所以这个,我不能告诉你。除此之外,我均知无不言。”
他的坚决叫练千霜不得不打消念头,转问道:“神荼为何捉我来此?”
“为了保护你。”郁垒想也不想地回答。
这话由神荼来说,她只会当是搅乱人心的阴谋诡计,但换成是郁垒,好像就多了几分可信。但她还是装出不予认同的态度,道:“保护我?我何德何能,能得他如此厚待?”
郁垒抿抿唇,压低了嗓门,好似不愿说这种话一样:“因为,他钟情于你。”
练千霜张口结舌,无论居空上仙,还是浮游真人,她自认与人相处,很注意分寸与距离,除了特定的几个人,几乎没什么朋友,更遑论交往过甚的朋友。这是她头一次听人对自己说这种话,尽管是转述的,还是令她分外尴尬。
她讪笑着,轻声道:“你说什么笑话!”
“我的样子,像在说笑吗?”郁垒一副陈述事实的坦然模样,“哥哥做别的事无所畏惧,唯独对待感情畏首畏尾,既然他不敢对你一诉衷肠,那就由我代劳吧。他已隐忍了万年,我早就看不惯了。”
练千霜一怔,止住笑意,一边摇头,一边否认:“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而且我们还处于对立面,他怎么可能对我……”她越说,越是难以置信。
郁垒却是见怪不怪:“你以为他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还不是因为你。”
“我?”练千霜满头问号,“我与他并无渊源啊。”
郁垒却未直面回应,反而另起话题:“你一定很奇怪,为何你努力了千年,依然无法逾越天命。”
“难不成你知道?”练千霜反问。她实在难以相信,前尘湖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面前这人会知道答案。
郁垒道:“即便是杀人如麻的恶人,只要诚心改过,都有洗清罪孽的机会。但这世间,有一种罪,是人神共愤,不可饶恕的。”
练千霜定定地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郁垒淡然地吐出四个字:“灭世之罪。”
练千霜目露惊骇,已产生不好的预感。
“厄运缠身,因你是带罪之身,而天界难渡,则是因为帝神诅咒。”
练千霜没有说话,聪明如她,已是有了些头绪。
郁垒接着道:“万年前,天神族人中有二人因私情而导致天神一族陨灭。帝神用最后一口气施下诅咒,要那两人世世受苦,不得善终。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这二人是谁。”
“是……参商二君。”练千霜嗫嚅道。
“没错。当年参君为救商君,不惜毁去了镇守天界的五彩灵石,若不是帝神自散魂魄封印后卿,这天下,早已是魔道的囊中之物。”
“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郁垒望着她半响,残酷道:“因为,你就是参君。”
练千霜怔住,一时无言以对。
郁垒的眼神多了分叹息的味道:“你与哥哥,早在万年前就已相识。彼时他是天神一族中最弱的,是你提点了他,他才有今日的造诣。只是你饮过了孟婆汤,什么都不再记得。”
“那乔碧……”练千霜拖长了尾音,暗示已是很明确
“他是商君转世。”郁垒说出她心里的话。
练千霜没来由地惊慌,一边摇头,一边狡辩:“不可能,若我与他真是参商二君,怎可能转世后还能见到面?帝神分明诅咒过参商二君人生不相见的。”
郁垒一句话就打破她的幻想:“你们之所以能再续前缘,皆因哥哥说服孟姜,在你们身上点下了记号,并且用缠情结绑住了你二人的缘分。”
“他为何这样做?若真如你所说,他对我……”练千霜顿了顿,“又怎会如此伟大,甘心成全?”
郁垒叹了口气,道:“彼时哥哥尚未入魔,期望帝神能动恻隐之心收回诅咒,放你们一马。但事实证明,帝神并不如他想象中仁慈。”他望着她,眼神中多了分埋怨,“哥哥是想协同后卿之力破除诅咒,才堕落入魔的。”
练千霜翕动着嘴唇,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此前她一直想不通乔碧的种种越矩之行所为何因,可听对方这么一说,其隐情并不难猜。乔碧定是骗了她,他在前尘湖时,分明看到了一切,却假装若无其事,深藏功与名。
一时间,她百感交集,满脑子想的,只有乔碧何以如此痴傻,如此莽撞。她以为,只要有自己在侧,给予对方引导,乔碧便不会入歧途。可事实是,正因为自己,乔碧才入歧途。她长久以来的担忧,最终还是成真了。
她再也无法冷静,深切恳求道:“郁垒,你放我走吧,乔碧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若无我在侧引导,便是那帮修仙之人不收拾他,他也极有可能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来。我与他虽已记忆尽失,但如你所说,我们都是天神族人,往日定当有些交情,如今族人所剩无几,你真的忍心看着大家分崩离析吗?”
郁垒没有说话,眼神却不安游移了几下:“仙魔两道的事,我不想插手,我的责任,只是护你周全。”
“可若三界动荡,你又如何能护我到底?”练千霜道,“今日你同我说这么多,可见你依然记挂着往昔,我不认为你是绝情之人。”
郁垒稳住情绪,头撇向一边,闷声道:“我已入魔道,你同我提及旧情,又有何用?”
“若你真的一心向魔,又何必与我在此废唇舌?”
“世事无常,一言难尽,我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你有何难言之隐?”练千霜问。
郁垒长叹一口,无奈道:“幽冥双神,魂魄共生,无论生死还是修道,都不可分离。长兄为父,哥哥执意入魔,我只能跟随。”
“即是魂魄共生,为何非得是你跟随他?”练千霜急欲劝服他,“为何不能是你掌握主权,将他引回正道?”
郁垒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变了脸色,怪声道:“你这般苦口婆心,是为了哥哥,还是乔碧?”
练千霜一时失语。
郁垒一语揭穿她:“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担心哥哥会加害乔碧。我同你说这么多,是想让你了解哥哥的苦心,可你挂记的,始终只有乔碧。”他换上冷然的神色,如同陌生人一般疏离,“哥哥连同孟姜,费尽心思让你们摆脱帝神的诅咒。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伟大,而是祝福,他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可你知道他做这些事时心有多痛吗?你在奈何桥上向他哭求之时,他也是心如刀绞,却仍然忍痛做了违心之举。参君,哥哥对你已是倾尽所有,可无论前世今生,你眼中,都只有商君。你这般漠视他,又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此番话,说得练千霜哑口无言。她很少有自认理亏的时候,这一刻,却是无语辩驳。
郁垒撇了她一眼,不愿再与她多说,站起了身。
见他萌生去意,练千霜更是着急了:“郁垒!”
对方却连头都没回,径自离开。
屋内又只剩得她一人,她反复思量着方才的谈话,最后回荡于脑中的,竟然只有那句:哥哥对你已是倾尽所有,可无论前世今生,你眼中,都只有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