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来到了蓬莱,阔别多日,这儿并无太大变化,然而他的心境,早已面目全非。他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似在寻找什么,又似漫无目的。直至一空中阁楼出现在眼前,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阁中人像是感应到有人造访,打开门,见到是他,一点也不惊讶:“今日怎地只有你一人?你同伴呢?”
乔碧无心回答,反问道:“那青鸟呢?”
“什么青鸟?”无量狡黠地眨眨眼。
乔碧道:“莫要装模作样,我知道那青鸟是领路者,唯有它带领,才能接近岱舆员峤。”
“你已去过前尘湖,洞悉了前世今生,还有什么可追寻的?”无量一脸好奇。
听到此话,乔碧眯起了眼:“你为何会知道我已洞悉了一切?”
无量抿唇不语。
乔碧眼里凝起古怪的光:“你便是那青鸟?”
无量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出了危险,下一秒,他大袖一挥,掀起一阵迷雾,阁楼瞬间隐入迷雾中去。
乔碧哪会由着对方遁逃,他即刻冲入迷雾中,在阁楼就要消散之时,用仙术将其一掌击毁。阁楼碎裂后,飞溅的居然不是砖石、木块,而是金丝网架的裂片,细细一看,倒像个鸟笼。乔碧这才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象而已。
无量没了屏障,一下无所遁形。乔碧冲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道:“带我去穹苍!”
无量一脸倔强,硬声道:“我奉师尊之命,守卫穹苍入口,防范恶徒擅入。彼时你只为求解,我可以为你引路,现下你满身杀气,休想如愿以偿!”
乔碧笑了,杀气不减反增,他讥笑对方:“你为何不直说,你长驻于此,其实是为了守护帝神魂魄。”
“你想对帝神做什么?!”
乔碧笑得更开来,声音却变得轻柔:“你以为,你不愿为我引路,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他用余光撇了一眼周遭,继而道,“这山间的一切,不过是你的幻术,只要我破了你这把戏,便再无任何幻影能迷惑我眼!”
无量目露惊慌,拼死挣扎起来。乔碧笑他不自量力,一手掐着他脖子,一手摁在他眉心,默念道:“天花散法雨,法鼓振迷层,愿倾八霞光,照依归依心。”
这句咒语,还是练千霜教他的。练千霜总说,他生性浮躁,亦被情绪左右,虽修为不浅,却常常因为受情绪所制,而被一些低级的幻术蒙骗。当日成殒使用分身术从他手中遁逃便是个很好的例子。所以练千霜教了他这句咒语,说紧要之时,只要平心静气,用仙术将其催动,定能破解一切迷眼之法。
念完咒语后,无量周身开始放射出耀目的白光,他一脸绝望地望着乔碧,乔碧却是眼睛都不眨。直到白光散去,眼前的,不再是开朗闲散的青年,而是一只俊俏机灵的青鸟。它在他手中挣扎着,一边“叽叽”乱叫。
乔碧便笑,轻声道:“你放心,只要入了穹苍,我便不会再为难你。”
他将那青鸟紧紧囚于手中,再放眼望去——山间烟雨已停息,云雾也开始消散,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抹去了迷蒙。
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直到岱舆和员峤出现在眼前。他知道,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自己;他亦知道,这一去,便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任何的犹豫,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
他又看见了那片白沙,那棵树,树旁的少年面朝着他,好像等他多时一般。
他松开手,任由那青鸟飞到了少年肩膀上。青鸟对其耳语了一阵,少年听后并无异样,只道:“我知道了,不关你的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迟早会来找我,谁也挡不住。”
乔碧慢慢走到少年面前,凝视着对方,沉声吐出两个字:“帝神。”
伏羲面无表情:“你还是来了。”
“你早知我会来?”
“你与参君累积了万年的执念,若不得到平息,是不会罢休的。”
乔碧眼神变得阴冷:“那你可知,我来,是为了什么?”
伏羲面不改色:“你毁去了我的肉身,我当然不会不知道你为何而来。只是,这不甚重要,重要的是,谁引你来。”他顿了顿,又道,“我猜,是后卿。”
乔碧咬咬唇,忽然就有些气愤,又不知自己在气什么:“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能如此安之若素?”
伏羲道:“你今日会来,皆由我造的因,你不来,我才真的奇怪。”
对方的坦然让乔碧觉得自己在姿态上输了一大截,他咬牙切齿,愤然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给我想清楚再回答。答得不好,休怪我无情!”
“你问。”
乔碧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怼一次性吐出:“为何要这样待我和练千霜???”
伏羲抬眼望他,反问:“你会这么问,是否觉得灭世之罪,不足你们的感情一半重要?”
乔碧一时怔忡,无言以对。
伏羲又道:“世间众生,皆认为自己是最重要的。你们身为天神,为了一己私情,间接导致生灵涂炭,此为明知故犯。你们的命便是高贵,他人的命,便是敝屣么?”
乔碧被他说得一阵心虚,却也更加愤怒:“是,我们的确有过,你可以罚我们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为何要诅咒我们人生不相见,世世不得善终?!”
“若我真如你所说那般做了,如今你怨的,会否是为何我要罚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乔碧再次被问住,目光游移不定。一时,他气势弱了不少,再开口时竟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可你何曾知道,‘人生不相见’之苦,胜过九重烈焰灼身。”
伏羲却不为所动,冷语道:“你们之所以觉得苦,是因为你们逆天改命,见到了面。若一开始就未相见,便不会有相知相恋,自然,也就不觉得苦。”
此话叫乔碧一怔,半响,他脸上慢慢浮起阴霾,之前的弱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压低了嗓音,怪声怪气道:“你果真如神荼所说,不近人情。”
“所以,你是打算走他的旧路么?”伏羲尖锐地指出。
乔碧没答话,兀自犹豫着什么。
忽而伏羲道:“你看看地上。”
他依言望去,见到的,只有满地白沙。
伏羲继续道:“你说我不近人情,但你可知,你与参君,正是我的人情所化。”
乔碧惊讶地望着他。
“在你们之前,世间并无因果,众生六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时,我日日都能听到将死之人的垂死呼求,祈求我能给他们机会,再续前缘。我道是人心本不知足,待到他们死后,再多缺憾与不舍,都得画上句点。殊不知,众生一命归西,就此终结,那些未尽的遗憾,却留在了我心里。岁岁年年,我终是忍不住为其动容,流下二滴眼泪,我真心希望这些遗憾,能成为新的开端。”
说到这里,乔碧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饶是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情感意味着什么。
伏羲接着道:“后这二滴热泪落在你脚下这片穹苍之土上,自行化作二人。当时参商星并未分离,且适逢它们高照的季节,于是我便为你们取名参,商。”伏羲望着乔碧,眼中闪过一抹极其隐晦的慈爱,“你们生来便有自己的意志,很多东西不用我教便能自行领悟。有时我觉得,你们很像另一个我,却比我更近人情,更感性,所以分管前世今生之职,你们再合适不过。然而我没想到,正是这份感性,会害你们判断失误,是非不分。”伏羲眼神凌厉了些许,一字一顿,带着斥责的味道,“参君为了你,毁去五彩灵石,让后卿有机会血洗天界。而你,你不但没有劝参君回归正途,反倒与他一同遁逃,妄想逃离罪责。就连走投无路之时,你们都不曾认错,反而与自己的族人自相残杀。无量的师尊,雨师屏翳,就是因为追捕你和参君,被你失手打死的。”
乔碧犹如五雷轰顶,呆呆地望着对方,而对方肩上那只青鸟露出了悲哀而又怨怼的神情。他喃喃道:“怎么会……我……不可能……”
“知不知道你们最大的罪过是什么?不是明知故犯,而是……”伏羲顿了顿,冷然道出,“迷途不返。”
乔碧沉默着,良久,忽然发出一连串笑声,张扬而又阴森。他算是明白了,伏羲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表达一个意思,而这意思,他一早就猜到了。那就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神,永远不会原谅他和练千霜这两个叛徒。
既然对方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他面容一下变得狰狞,恶狠狠道:“你同我说这些,不怕我报复?”
伏羲淡然道:“你执意要走歧路,便是我不说这些,也阻不了你。”
乔碧扯了扯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你倒是挺有自知自明。”忽然,他掏出了手中的育魂果,放声宣告,“帝神,你现在神魂虚弱,我轻而易举便能收了你。但我比你近人情,念在同族之情,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收回诅咒,我便不与你为敌,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为你除去后卿,光复天神之势。”说这些话时,他虽然用的是威胁的语气,声音却在颤抖。
伏羲却只是静望着他,不畏惧,不忿怒,也不怨恨。
他却气急败坏起来:“你听到没有!只要你收回诅咒,我什么都听你的!!!”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
乔碧为伏羲的云淡风轻而气红了眼,他再也没有耐心,操纵着育魂果,向对方投去。
伏羲竟然毫不抵抗,还史无前例地朝他露出了一个缥缈的微笑,轻轻道:“商君,你要记住,莫为天命折腰,在我面前是这样,在后卿面前,亦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