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感觉内心受到猛烈的撞击,不为神荼的表白,而为最后那句“一点都不比你少”。他嘴唇颤动,嗫嚅道:“既是如此,你为何又要入魔?”
“还不是因为帝神,因为你!”神荼一下红了眼眶。
“我?”乔碧指着自己,满脑问号。因为帝神,他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下咒的人。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神荼再不遮掩,满腹衷肠,汹涌而出:“当初,你说只要来世你和她能够相认,你就有信心破除诅咒,给她幸福。所以我才会帮你们游说孟姜,让她在你们身上点下记号。可是结果呢?你自己跑去找陆判,说只要练千霜能够免于受阿鼻地狱之苦,你愿意一人承担二人之过。陆判有愧于你,遂假公济私,放了她去投胎,留你在阿鼻地狱。”
这些事,令乔碧觉得比《穹苍万世录》里记载的那些还要惊天地泣鬼神。他愣愣的,像个傻子一般:“你是说地府判官陆判?他为什么有愧于我?”
“前世你和练千霜因为私情而毁去五彩灵石这件事,是陆判向帝神告的状。他虽是秉公执法,却终是过不了人情关。因为,他能当上地府的主宰,全是你一手提拔的。”
乔碧微张着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神荼又继续道:“你知不知道练千霜转世后,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每一世,她都是一生孤苦,多灾多难。好不容易上一世,修成了上仙,我以为这就代表她的厄运到头了,却不想,她竟然自折仙寿,把你从阿鼻地狱里带了出来。缠情结和孟姜的记号虽是让你们见了面,却始终没能突破帝神的诅咒。若我早知如此,那时就不该相信你,更不该把她交给你!帝神已经放逐了你们,我也没有必要再跟着一个不近人情的君主!”说完这些,神荼气喘吁吁,义愤难平。
乔碧将他所说的一切,自脑中翻来覆去过了好几遍,最后,终于悟出一个真谛。他与练千霜,都是自以为是的人,每每做一件事,以为这样便能更改命运,却不想,正入了命运的圈套。从头至尾,他们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望着神荼,想着对方以前对自己做的那些恶事,不但不恼他,反而觉得可以理解了。若他是神荼,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轻声道:“你归顺后卿,也是希望练千霜能够摆脱帝神的诅咒吧。”
神荼无言默认。
乔碧叹了口气,喟然道:“我到今天才明白,你无论行善,还是行恶,都是一番好意。”他眨眨眼,补充道,“至少对练千霜来说是这样。”
神荼咬咬唇,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
乔碧又道:“你若心中还有她,就不要让她知道前事。”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神荼冷声道。
乔碧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轻轻说:“无论如何,神荼,我都欠你一句谢谢,还有……抱歉。”
神荼惊讶地望着他。他又笑了笑,踅身举起通魔令,打开入口。
看着他欲要离去,神荼突然振奋起精神,朝他的背影喊道:“乔碧,你莫以为跟我低个头,我就能算了。待到消灭帝神,破除诅咒,我定然找你一决高下。这一世,我不会再把她让给你!”
乔碧回头,笑得十分温和:“好啊,我等着。”
神荼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入口消失,都没有动弹。方才乔碧的神情,像极了万年前的商君。彼时,他和商君交情甚笃,常常相邀一同饮酒。商君请他喝“照月”,并对他说:“尝尝看,这是参君亲手酿制的。”
那时候,他嘴巴在饮酒,眼神却在不远处酿制美酒的人身上流连。他喃喃道:“你可要对参君好些,不然,我可是会跟你抢的。”
商君只当他是开玩笑,温和地笑着,道:“好啊,我等着。”
万年了,这分袍泽之情,早已被累世的厄运折腾得千疮百孔,徒留怨怼、懊悔、憎恨。可若说无一丝遗留,好像也说不过去。在这之前,他一直对乔碧怨入骨髓,可他那句“谢谢”和“抱歉”,又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揉揉眉心,挥去这些纠结之思。他又掏出了之前练千霜遗落的罗盘,视若珍宝地摩挲着,心想:既已转投魔道,那么此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练千霜。他给过乔碧机会,乔碧没能把握住。那么这一世,就由他来守护练千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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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秋高气爽。乔碧站在门前,看着院中的洋槐,叶子已黄了大半。一阵风吹过,黄叶纷纷落下,一派萧瑟凄凉。
忽而,耳边传来“唰唰”的扫地声,他抬眼一看,原来是秋池和乔大志在扫院子。他微微皱眉,道:“你们俩是不是手痒?这种事,交给宫人去做就好了,在这图什么表现!”
乔大志挠着头,憨憨道:“这几日挺无聊的,闲来无事,扫扫院子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你现在觉得无聊,往后你就会知道,连扫院子都是奢侈了。”乔碧道。
乔大志眨眨眼,很是不明:“大仙,你这是何意?”
乔碧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秋池最善察言观色,眼珠一转,探问道:“大仙自三神山回来,始终心事重重,可是有烦心事?”
“是呀。”乔大志随之附和,“大仙你这几天真怪怪的。”
乔碧眉毛一跳,道:“本大仙虽只是小小地仙,就不能忧心天下?”
“是吗?我看不像。”乔大志嘀咕。照过去的经验,他这主子,只会为今日菜色不和口味而烦心。
乔碧耳尖听到他的话,眼睛一眯,声音也变得低沉:“你说什么?”
乔大志吓得肩膀一耸,连连道:“没什么,没什么。”
乔碧不予追究,目光又投向了院中的落叶。
待到他神色稍缓后,乔大志又悻悻道:“大仙,我们什么时候回逢甲?”
乔碧目光变得古怪:“你很想回逢甲么?”
乔大志点头如捣蒜。
“为何?”
“在逢甲多好啊,吃吃高香,扫扫院子,不像在京中,每天龙争虎斗,今日难测明日事。”
乔碧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想回到那些日子,逍遥纯粹,不知天命。只是已然走到这一步,回头也是难。
正说着,孟染忽然来了,他朝乔碧恭敬道:“大仙,仙首造访,邀你前去议事。”
乔碧点点头,跟着他去了大厅。
厅内,银灵子和练千霜已在此等候。孟染引他进去,很自觉地退下,带上了门。
银灵子望望练千霜,又望望他,问:“三神山一行,你们可已解决了前事?”
“算是解决了吧。”乔碧道。
银灵子觉得他的回应过于简单,继而追问:“你可有在那见到什么人?”
乔碧想起了那名少年,目光闪烁几下,只道:“只见到雨师屏翳的徒孙,无量。”
“他可还安好?”
“自给自足,安逸得很。”
银灵子点点头,又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便来谈谈正事。”
“仙首请说。”练千霜道。
“我猜你们也该知道,大战一触即发,三界岌岌可危。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正道处于弱势。魔道现正四处摄人魂魄,我们没有时间再坐以待毙。”
“仙首可有计谋?”练千霜问。
“我的修为虽在神荼之上,但难以保证,他不会行什么邪魔妖术,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什么邪魔妖术?”乔碧问。
银灵子解释道:“后卿虽被帝神封印所制,无法行动自如。但他若是将自身修为赠予他人,这胜负就很难分了。”
“仙首的意思是,后卿可借他人之身施展法力?”练千霜揣测道。
“没错。”
“怪不得之前潮见和成殒能一夜之间修为大增。”
“不过毕竟是借力,维持不了多久,出一招,便损耗一点。待到耗尽,借力之人就得打回原形。”银灵子顿了顿,又道,“饶是如此,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毕竟,其深浅难测。”
练千霜点点头:“仙首说的是。”而后又看向乔碧,“阿碧,你怎么看?”
乔碧却神游天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阿碧,阿碧。”练千霜又唤了几声。
“啊?什么?”乔碧回过神来。
“仙首在与我们共商大计,你为何心不在焉?”
乔碧甩甩头,专注起来,对银灵子道:“那仙首觉得,我们该如何是好?”
银灵子并未追究他的走神,继续道:“为保万无一失,我们必须唤醒帝神,才可与后卿抗衡。”
“可仙首之前不是说,你曾多次尝试,都没有成功么?”练千霜道。
“之前我是想先唤醒帝神的魂魄,但这次,我想先找出他的肉身,通过外力,强迫其灵肉合一。”
听到这话,乔碧眼中闪出异色,一改方才的魂不守舍:“你知道玄黄幻境在哪?”
银灵子点点头:“帝神创世划分天地时,指下一道界线,此界不属天地,横亘于虚无,后自人界崛起,可直通幻境。”
乔碧马上联想到《穹苍万世录》中的记载,惊声道:“是天际岭!”
“没错。”
“也就是说,只要到达天际岭,便能打开玄黄幻境,找到帝神的肉身?”
“还不够。”
“那还需要什么?”
“还需三生石的灵力,与天神族人加持。”
练千霜目光一下暗淡下来:“可现在三生石的橙石与碧石,都在魔道手中。”
“这正是我所为难的。”银灵子叹息道。
乔碧暗自思忖一阵,忽而道:“此事交给我。”
“你?”练千霜甚是惊讶,“你有什么对策?”
“这个你莫管,总之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练千霜觉得荒唐,“难道你还想入魔界涉险?你莫忘了,上次你差点死于神荼之手。”
“武斗不行,可智斗。”乔碧翻出练千霜之前说过的话,“便是不择手段,我都会把橙石与碧石弄到手。”
“可是……”
“莫可是了。”乔碧打断她的话,“你若是担心,就把孟染借给我。他有曲虹剑在手,可以为我助力。”
练千霜还想说什么,银灵子却手一抬,止住了她的话,帮衬道:“既然乔碧这么有信心,我们就坐等他的好消息。”
“仙首放心,本大仙定然不负众望。”
银灵子点点头,又对练千霜说:“你先去通知孟染,叫他好生准备吧,我再同乔碧商量些细节。”
练千霜觉得此刻气氛尤为古怪,但也没有多言,带着满心疑惑退下了。
待到她走后,银灵子才转向乔碧,意有所指地问:“你可知,我为何找你们商谈打开玄黄幻境之事。”
从对方将练千霜支走这一行为,乔碧就知道他已洞悉了端倪,遂也不隐瞒,直接道:“因为只有天神族人,才可打开玄黄幻境。”
银灵子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之前你说的话,可是真心?”
“句句为肺腑之言。”
银灵子死死望住他,如同警告一般,道:“如此甚好,愿你这一世,莫跟参君一样,种恶因,得恶果。”
乔碧一怔,而后垂眼,闷声答:“我也希望,前尘旧怨,能在这一世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