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未免夜长梦多,乔碧一行人不日便出发往天际岭去,只留下须臾在京城保护上官远遥。
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乔碧、练千霜、孟染一起,秋池和乔大志则和银灵子一起。这一路上,乔碧依然少言。孟染倒是有很多话想和练千霜说,但碍于乔碧在,不大敢放肆。所以一路上,马车内甚是安静。
到得夜间,孟染支持不住,昏昏沉沉进入梦乡。乔碧和练千霜却无言对坐,一点睡意也没有。
练千霜觉得,乔碧自三神山回来后,就似变了个人,满腹心事,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问他,他总是敷衍带过,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一点不为正身处逆境挂心。
此时,他撩开了车帘,支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明月。练千霜凝视他好久,才道:“你在想什么?”
乔碧并未收回眼神,喃语道:“我在想,这般安宁月色,还能维持多久。”
“可我看你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跟你学的呀。活于当下,过一日,是一日。”乔碧道。
练千霜却不觉得他真心这么想。她顿了顿,再次道出心中疑虑:“你真的没事瞒着我?”
“能有什么事?”乔碧轻笑,“你还要问多少遍?”
他这一说,练千霜也觉得自己过于唠叨了,遂转而问起别的:“你对夺三生石如此志在必行,想是有良计了?”
乔碧眼神幽暗,道:“你这么问,可是怕我投机取巧,走歪门邪道?”
“我只是觉着,有什么计划,大家心里有个数,也好互相照应。”
“你放心,有我和仙首还有孟染就行了,你尽可在一旁看戏。”
看他如此轻描淡写,练千霜又忍不住道:“你切莫自大,这事真的大意不得。”
乔碧知她是关心自己,便道:“我已与仙首商量好了,到达天际岭后,我们打算引蛇出洞。”
“怎么个引蛇出洞?”
“三生石于我们很重要,于魔道来说,同样重要。帝神的存在,对魔道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若他们得知我们要打开玄黄幻境,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定然会出手干预。届时我们便随机应变,有银灵子在,还怕制服不了神荼?”
此话虽是有条有理,练千霜却仍不踏实:“但神荼生性狡猾,他会这么容易上当?”
“他当然会猜到是陷阱,但是为了阻止帝神灵肉合一,他就是涉险,也会现身的。”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叫练千霜暂时放下了疑虑,只剩担忧:“若他真的现身,你们可真要小心些。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
“先顾好你自己吧。”乔碧道,“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我可真会心疼死。”
练千霜脸微红,这赤裸裸的关怀,叫她有些手足无措:“怎地突然说这种话。”
“我真心的。”乔碧望着她,满眼柔情。
她避开他的眼神,低声道:“三神山一行归来后,你着实变了好多。”
“哦?”乔碧语调高扬,“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过去你总是喜怒皆形于色,而今却讳莫如深,叫人捉摸不透。”
乔碧又笑:“你不总觉得我心性浮躁,不够沉稳么?如今我学着内敛一些,你反而不喜欢了?”
“我只是觉着,这不像你。”
“那你觉得,要怎样才像我?”
练千霜犹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乔碧却帮她说了出来:“贪吃淘气,斤斤计较,喜怒无常。在你心中,我便是这德行,对否?”
练千霜没有答话。
乔碧轻叹一口,道:“人总会成长的,更何况,我都是一千多岁的人了。如今大难将至,我怎能再耍孩童心性。”
虽然他说的没错,可练千霜总觉得,他的转变过于迅速与突兀。她静思片刻,嗫嚅道:“我并未觉得,你之前有什么不好。”
乔碧显出一丝惊讶:“我之前可是算计着要吃你,你还觉着我好?”
“可你到底还是没吃。”练千霜道,“即便是不明我身份之时,你都没有当机立断地下狠手,你明明可以这么做的。”
乔碧笑得云淡风轻:“我庆幸自己没有当机立断,不然,可得后悔死了。”
练千霜又是一阵窘迫,她发现,自己有些难以招架对方的柔情。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良久,乔碧忽问:“练千霜,我问你,若是没有宿命缠身,你会如平常人那样生活么?”
练千霜抬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像平常人怎样?”
“不问世事,只求温饱,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平平淡淡过一生。”
练千霜怔住,关于这点,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每每想了个开头,便不再深思下去。虽说人活一世,是该乐观些,可面对难以逾越的劫数,她想再多,都是虚妄,徒留叹息而已。她叹了口气,沉声道:“无望之事,何须劳神。”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能摆脱宿命呢?”乔碧望着她,眼中燃起希冀之光,他很希望自己多问几次,能得到不一样的回答,“你会不会卸下心中的负担,于某人天长地久?”
练千霜目光撇向别处,低语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你看遍人间百态,难道就没见识过痴男怨女间的情爱?能与命定之人携手,哪怕只是一朝一夕,也堪比天长地久。”
他多希望能在练千霜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松动,这样至少能让他知道,对方对这尘世还是有一丝眷恋的。然而她还是那般冷若冰霜,静声道:“不能许之未来,何以谈情?”
乔碧感觉此话有如一瓢冷水,当头淋下,浇熄他内心所有的炽热。他目光逐渐变得冰冷,换上一种类似于不近人情的语气,怪声道:“看来你一日不渡天劫,便一日不抱希望。”
练千霜并未察觉他的变化,继续道:“渡了劫又能怎样,难道就不会有别的障碍了么?我曾苦叹人世间众多纷扰,可修仙之后才发现,凡人有七情六欲之苦,仙人亦有渡劫之难。飞升不是结束,而是开端。纵使同仙首那样,有万年修为又有何用?终是有难成之事横于眼前,年年岁岁,生生不息。”
此番话,皆为肺腑之言,乔碧终于明白,她的无望,并非单纯出自宿命,而是早已看穿这世间的轮回运转。她修仙问道,修得的除了本事外,还有无欲无求的超脱。在因果轮回面前,无论人、魔,还是仙,都是推动命运发展的棋子,而在命运面前,众生都如尘埃般渺小,时光流逝后,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双眼渐渐失焦,心绪飘到了天外。他想起在前尘湖看到的一切,又想起今世的种种,意味深长地叹息:“是呀,你说得没错,你我都不过是命运手中的提线木偶,费尽心思,也只是让这出戏更为精彩罢了。不过……”他拖长尾音,又收敛心神注视她,“事在人为,命运可以不按牌理出牌,我也可以。”
练千霜疑惑地望着他,觉得他的话玄之又玄。
忽而,他又恢复了正常的微笑,转而道:“我很想知道,你转世后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心思?”
练千霜沉默了一阵,幽幽道:“喜忧参半。”
“为何?”
“喜的是,你安然无恙;忧的是,你依旧恶习难改,贪吃淘气。”
乔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又变得严肃:“若你那时与我相认,便不会白白浪费这么多好时光。”
他的目光,深如碧潭,练千霜瞅着,好似灵魂都要被吸进去。
忽然,他把脑袋凑近了来,突兀道:“你再摸摸我。”
练千霜愣住,不明他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乔碧一笑,眼珠转了几转,两只耳朵幻化成尖尖猫耳,耸立于头顶。他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变得娇细,带着撒娇的意味:“快来呀,本大仙可是好久没有现过原形了。”
练千霜仍处于惊愕中,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乔碧享受地闭起了眼,含含糊糊道:“你记不记得,千年前在天界,你都是这般给我摸的。”
练千霜怔住,一时停了动作。乔碧不满地蹭了蹭她,她露出一抹无奈地微笑,继续摩挲起来。
而后,二人再不言语,静静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
另一边,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孟染却是偷偷睁开了眼睛。其实,早在他们谈论如何夺取三生石之时,他就已经醒了。那时没做声,是因为觉得没必要。现在不做声,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刻,他是这马车内多余的人。虽然他看不见练千霜的表情,可通过她与乔碧的对话,他已然能够察觉出这一刻的气氛有多微妙。
那两个人,身陷局中,并未察觉到这温馨的表象之下,暗藏多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他身为一个局外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尽管早知他们千年前有段渊源,可他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羁绊,已是唇齿相依,任何人都介入不了。
他的师父,对他纵是再关怀体贴,都未曾像现在一样,毫不保留地施于肌肤之亲,她的每一次沉默,都蕴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真情。思及此,他内心一阵翻腾,噬心之痛,犹如洪水猛兽,折磨得他无法呼吸。他偷偷从怀中掏出一刻百忧解服下,静心等着疼痛缓解。忽而他觉得,人之最渺小时,并非在命运面前,而是在情爱面前。此刻他感觉自己才更像一颗尘埃,便是万箭穿心,都找不到一点存在感。
可是他又能怎样呢?这如清风一般寡淡的女子,虽是面冷心热,可她内心那仅有的一丝微光,却不是因为自己而燃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