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一晃而过，惊破日前夕，练千霜和孟染在街市行走。此时方至申时，摊贩们收摊的收摊，关店的关店，时不时听到报怨声：“这才什么时候？这么快就开始天黑了。”
“是呀，这天黑得是越来越早了。晚上妖风阵阵的，似是有灾祸要来。”
“听说皇上害了重病，几日没上朝了。都说天子的命格与天一脉相承，依我看，是苍天发怒了。”
“说什么胡话，小心隔墙有耳！”
“这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了，这几日皇城大门紧闭，准是出了什么大事。”
“就是真有什么大事，也轮不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操心。快些收摊吧，京城最近不大安生，夜里时常鬼哭狼嚎的，再不回去，天就得黑透了。”
孟染与练千霜对视一眼，意味深长。他们此番出门，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单纯闲游而已，毕竟，谁都说不准，过了今天，这眼前的一切是否还能存在。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了优势，只能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不多久，整条街都空了，孟染见练千霜还在心不在焉地前行，便唤道：“师父。”
练千霜回过神来，左右张望一阵，叹了口气：“回去吧。”
孟染点点头。
回程路上，练千霜始终不言语，孟染有些不自在，问：“师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市井百姓，回到家中，会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还不是如往常一般，柴米油盐，闲话家常。”
“也是。”练千霜轻叹，“我猜他们就是到最后，也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相比起来，他们倒是比我们自在。”孟染感叹，“浑然不觉总比无能为力好。”
“人各有命，谁叫我们是应劫之人呢。”练千霜眼中流露出苍凉之色。
回到宫中，银灵子他们已经聚齐了，就等着孟染和练千霜回来共商大计。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计，只是各自表明心迹而已。
银灵子站在屋中，扫了眼众人，一本正经道：“现下的情况，大家都清楚，魔道已向我们发下战贴，无论我们应不应战，结果都是同归于尽。区别只是，有没有人愿意再殊死一搏。事已至此，大家心中不要有太多负担，尽可凭直觉做出选择。”
须臾首先发话：“身为修仙之人，我自要奋战到最后一刻。”
银灵子点点头，算是允了他。
一边的乔大志道：“我现在虽没什么修为，但我想，少我了也不行。”他向大家摊开印着净世咒的掌心。
小狐狸在他怀里动了动，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捏了捏他的尖耳朵，宠溺道：“好，带上你。”
银灵子望向练千霜：“参君，你呢？”
练千霜苦笑一下：“我难逃罪责，自是要首当其冲。”
“师父去，我也去。”孟染表态。
收集了所有意见，银灵子便宣布：“既然大家都有慷慨就义之心，那我们就竭尽全力，最后一搏吧。”他朝练千霜使了个眼色，“参君，赶巧不如赶早，我猜，乔碧已经恭候我们多时了。”
练千霜点点头，拿出之前乔碧给的通魔令，默念咒语，打开了魔界入口。众人带着视死如归之心，走了进去。
甫入魔界，就感觉到魔气滔天，平日里见到仙人就遁逃亦或攻击的魔物，此刻都现于他们眼前，以一种看好戏的态度，朝他们挤眉弄眼。
众人视而不见，径直往魔宫走去。行至门口，见有一人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孟染下意识抓住剑柄，愈要拔剑防卫，却被练千霜阻止：“先莫动手，他不是神荼。”
孟染一下反应过来：“那是……郁垒？”
练千霜点点头。
不等众人开口，郁垒就先行发话了：“哥哥已下令，要众魔为你们让道，我是特意来迎你们的。”
银灵子皱皱眉头：“郁垒，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与神荼朋比为奸？”
郁垒当作没听到，手往前摊：“请。”
银灵子心知他油盐不进，遂不再多言。
路上，乔大志左顾右盼一阵，揶揄道：“后卿如此大方，开门迎客，不怕我们反客为主么？”
郁垒神色冷然：“尊主说，谅你们也没那个本事。”
“哦？”乔大志语调上扬，“他不怕我现在就启动净世咒？”
“若你真能狠下这个心，便不会拖磨到现在。”
乔大志被说中心事，撇撇嘴，不说话了。
众人静默了一阵，忽而，练千霜幽幽开口：“郁垒，你可还记得女娲的嘱托？”
郁垒神色一变，没有言语。
练千霜继续道：“她将造人之术传给你和神荼，是希望天下若有不测，你们能用此术，重开天地。可你们却离经叛道，相继入魔。她毕竟是你们的师父，神荼执迷不悟，你也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
郁垒沉吟片刻，道：“即便是入魔，同样能使用造人之术。”
“可是只有穹苍之土，才能造出世人。你们背离天神，穹苍于你们而言，已成禁地，又如何造人？即便是造，也只能造出潮见那样无知无觉的傀儡。难道你们对女娲承诺的天下，便是众生皆为傀儡？”
郁垒眼神跳动几下，随后又恢复漠然：“长兄为父，参君，你要明白我的立场。”
“幽冥双神，魂魄共生，根本没有长幼之分，你何必执着于伦理？”练千霜忍不住激动起来。
郁垒在一石门前站住，回过脸来，仍是面无表情：“到了。”
练千霜叹了口气，满心颓丧。她说这么多又有何用呢，若是对方能想通，便不会痴傻到现在。她望着对方，带着同情与惋惜，轻言道：“有时我觉得，你才是个真正的傀儡。”
郁垒一愣，似是想说什么，但石门渐开，众人被里头的景象夺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上一次入魔界时，育魂树的枝干，还只是占了大半间屋子，此刻，它的枝干已横亘每个角落，处处根茎凸起，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发展壮大。顶端的发光体，史无前例地耀眼，好似下一秒就要迸射开来，解脱释放。
乔碧和神荼站在树下，一脸恭候的表情。旁边还有一人，身影很是浅淡，一看便知没有实体。
那人眉目间透出妖异之色，似笑非笑地望了众人一眼，对乔碧和神荼笑言：“我就说，他们一定会来的。”
乔碧和神荼目光均望向练千霜，视死如归之下，带着一丝苦楚。
银灵子走在最前，对那身影道：“后卿。”
后卿笑得轻浮：“别来无恙啊，银灵子。我真是没有想到，上古神魔一战，你竟能逃过一劫。”
“我亦没有想到，万年后，你依然能把天神一族搅得分崩离析。”
“怎么怪起我来了？”后卿一脸无辜，“若不是伏羲太过不近人情，又如何能让我钻到空子。”
“帝神就是太近人情，才会留你一命。”银灵子愤然道，“若他一早将你处死，天下便不会有这么多劫难！”
“不要跟我提起那个迂腐的老顽固！”后卿突然暴怒，“他自己不思进取，还要拉着天神一族抽身而退。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做天下之主！”
“他没资格，你就有了？”
“至少我不会封一个凡人当判官！”后卿瞪了乔大志一眼，“一个凡夫俗子，有什么资格审判天神！”
“在人界，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身为天神，更要以身作则，怎能有种族区分！”
“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人界亦有贵贱之分，天神也一样！”
“你！……”
“都给我住口！！！”乔碧听不下去，厉声吼了起来，“这话题你们从上古时期就开始争论，还不腻味？还想争个万年吗？”
银灵子咬咬牙，生生住了口。
后卿亦发觉自己失态，收敛心神，扬起一抹轻浮的笑容：“看来商君等不及了，他可是比我更希望伏羲死呢。”
“所以今日，是一定要开战了？”银灵子压低嗓音道。
“开什么战？你们最大的筹码，不过是同归于尽，我倒是很好奇，陆判，你打算什么时候启动净世咒？”后卿望着乔大志，笑意盈盈。
乔大志与之对视，目光坚定：“你什么时候返生，我就什么时候启动，我绝不会让你在这世间活一秒。”
“哦？”后卿玩味地挑起眉，“陆判，我之前一直很不解，你为何能如此公正无私，辣手无情。按理说，参商二君为第一代天神，论辈分，论情义，他们都应该是对伏羲最忠诚的人。可偏偏，最先背叛他的，也是他们。”
乔碧和练千霜听到此话，神色闪过一抹不自然。
后卿目光突然变得深沉，直勾勾盯着乔大志，一字一顿道：“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那时，你没有软肋，所以才能心无旁骛，明辨是非。”他顿了顿，讳莫如深道，“但我想，你轮回转世了一遭，怕是今非昔比了吧。”
乔大志看不穿他的意图，拧眉道：“你此话何意？”
后卿只是笑：“起初我还真是很担心你手中的净世咒，但现在我不担心了。”他笑得阴险，“因为你犯了个错误。”
乔大志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在思索中，就感觉怀中一凉。一回神，发现怀里的小狐狸不见了。再一抬头，竟然被神荼禁锢在怀中，还被掐住了脖子。
“秋池——”他惊喊道。
小狐狸在神荼怀中挣扎，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
后卿啧了几声，瞧了几眼小狐狸：“真是没想到，铁面无私的判官，竟然会被一只小狐妖降伏。”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后卿笑得开怀，“横竖你启动了净世咒，大家都得一同归西。除了——”他拖长尾音，“这只小狐狸。”
“你什么意思？”
后卿哈哈大笑：“你们以为，伏羲将我从天神中除名，只是因为我执着于权欲，分化天神一族？”
众人愣怔，不明所以。
“我告诉你们，净世咒不是伏羲所创，是我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