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垒没有一点躲闪或者反击的意思，像是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击。他像只泄了气的球，元气一点一滴流失，连站立的气力都快失去，全凭没入下腹的剑支撑。
孟染面如土色，同时又有些惊慌，神色出现迟疑，握着剑柄的手也有些不稳。
郁垒觉出他的犹豫，忽然捉紧了他的手，紧紧摁住剑柄，摇摇头一字一顿道：“千万，千万不要松开这把剑。”
孟染更加懵懂，不明对方意图，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其他人也惊得懵了，暂停了打斗。
神荼知道郁垒受了这一剑意味着什么，心中前所未有的地恐慌，抖着唇嗫嚅：“郁垒，你……”
郁垒忍着下腹的剧痛，继续艰难地道：“哥哥，真的够了。我不想……再对你的执迷不悟视而不见。”
神荼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面色又白了几分：“不要，你不要！……”
郁垒又望向练千霜：“参君，你说得没错，我与哥哥虽精通造人之术，但离了穹苍，我们永远无法继承女娲的遗愿，再造生灵。”
“郁垒！！！”神荼再次惊叫。
郁垒充耳不闻，继续对练千霜道：“参君，我这份厚礼，你可还中意？”
对方的眼神，坚定中透着一丝喜悦，好似解脱了一般，潇洒，而又轻松。
练千霜怔了许久，心中泛起酸意，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艰涩道：“如此厚礼，参君，无以为报。”
郁垒洒脱地摆摆首，淡笑道：“我说过，万年前，你对我有再造之恩，此刻，只当是我还了这份人情。”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气息更加不稳，声音却愈加坚定了，“若我离去，造人之术，就此失传。惟愿参君，能抛却私心，阻止魔星返生。只要天下安定，万物生生不息，我便……死得其所。”
练千霜眼神抖动，沉声道：“参君……定当不负所托。”
郁垒露出喜悦的笑容，缓缓闭上眼睛，捉着孟染的手慢慢发力，剑锋渐渐抽离。
“郁垒！！！”神荼叫得声嘶力竭，“你我万年的手足之情，你要在此刻背离？？？”
郁垒猛然张开眼睛，聚集最后一丝气力，大声回应：“哥哥，随你入魔，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错已铸成，无可回头。我无法劝服你，但至少……可以……可以……选择终止！！！”说罢，剑锋离体，鲜血喷薄而出，染满大地。
小狐狸终于得到自由，一溜烟逃回了乔大志怀里。
孟染怔怔地看着仍在滴血的曲虹剑，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与此同时，神荼感觉自己的下腹凭空破了个洞，潺潺鲜血，滚滚而出。他无法置信地看着，内心净是愤恨与不甘。他筹划了多年，甚至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只为破除诅咒。如今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啊！若是他输给乔碧，输给银灵子，只能说他技不如人。可是败给自己的手足，败给自己无比信任且生死相依的人，叫他如何能够罢休？
他想起万年前，自己求道无果，在前尘湖前悲叹时，参君对他说，命运，始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才会逆天悖德，自甘堕落。但此刻，他却觉得，或许全天下的人都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唯独他和郁垒不能。因为，从参君留下他们魂魄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幽冥双神，难分彼此。
悲至极限，他竟然笑了出来，带着自嘲与无奈，喃喃道：“练千霜，我曾以为，我没有天命在身。但此刻我却明白，我之天命，便是幽冥双神，魂魄共生。”
他望着练千霜，声音里带着诡异的温柔：“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上古至今，可有一时片刻，我入了你的心？”
练千霜此刻的感受，不会比他好多少。按理说，事已至此，她怎样也要温存几句，她知道那或多或少会让对方好受些。可对方的眼神实在过于炽热与真诚，让她觉得，多一丝敷衍，都是亵渎。
她压抑内心的不忍，轻言细语道：“上古至今，我心中，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神荼先是一痛，后又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却还强撑着面子，说出调笑的话：“我就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你都如此实诚，如此迂腐。”
话甫落，他感觉体内气息同无主孤魂一般，四散乱窜，消失远去。他一下扑倒在地上，脸朝着练千霜的方向，伸着手，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没能说出来。
一边的郁垒同他一起，静静地阖上了眼睛。
场面再次陷入僵局。乔碧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傻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此刻他内心的凌乱，并不只是因为神荼与郁垒的死，而是练千霜那句“上古至今，我心中，再容不下第二个人”。除了上次见面她那番要与他携手天涯的允诺，这是第一次，她如此直白地道出自己的心迹。虽然之前他都明白，可亲耳听到，到底感觉不一般。
现在该怎么办？还要继续对峙下去么？他以为，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结果只能是殊途，但不同归。但或许，事实却恰恰相反呢？
想到这里，他眼神犹疑，整个人都不安定了。
后卿发觉事态有变，当下警觉起来。恰巧，育魂树开始无声颤抖，枝叶簌簌摇动，树上所有果子都泛起红光，浑浑魔气皆导入顶端的发光体。
后卿大喜，念道：“惊破日已到，我终于，可以再现世间了！”
众人惊骇地盯着这一切，心知此刻已是回天乏术。乔大志抱着小狐狸，摸了摸他的耳朵，眼中浮现悲切之情。
“对不起。”他低声道，“我真心不想留你在世间孤独，但……真的对不起。”
小狐狸动动耳朵，嘤嘤几声，虽是悲伤，却没有怪罪的意思。
他缓缓举起右手，手心符咒开始泛起金光。
“乔碧，快阻止他！！！”后卿惊声命令。
乔碧仍旧沉浸在怔忡中，进退失据。
“乔碧！”后卿再次提醒，“你还杵在那里！你不管伏羲的诅咒了么？！！！”
乔碧一抖，脸上现出惊骇之色。
乔大志已然开始默念：“万物皆空……”
话未说完，一只手阻住了他。
练千霜冷静得可怕，幽幽道：“判官，再给我一炷香功夫。”
乔大志没答话，也没将咒语再念下去。
练千霜深吸一口气，目光瞬间变得锐利，雄雄烈火自她周身燃起。
孟染一下白了脸，暗自嗫嚅道：“是焚心诀……”虽是悲痛，他却没有出手干预。因他心知，练千霜会使出这一招，已是求死心切。
滚滚热浪终于让乔碧回过神来，可他却不似以往那般疾言厉色，只是一脸沉痛，仿似预见了尽头：“为什么？”他苦涩地问，“为何无论我怎样逆转天命，你仍要离我远去？”
练千霜慢慢走近他，声音柔得滴水：“你始终要接受，我是必死的。然而死，不一定就是尽头。”
乔碧一脸迷惘：“你可还记得，载春集市上那算命的老头与我们说过，情海翻腾，难以脱身。此生不还，再无下世。”他双目泛红，哽咽着继续道，“你应知道，这债，我们是还不清了。这次，再不会有人帮我们续缘。”
练千霜竟然笑了起来，笑容和煦，带着浅浅的悲伤，如那细雨春风：“我们不等来世，只求今生，可好？”
乔碧一知半解地望着她。
她含笑继续道：“你看这世界万物，如此鲜活，你真的舍得让他们归于混沌么？”
她的笑容，有种奇幻的吸引力，叫乔碧不得不沉迷：“可是……你呢？我们呢？”
练千霜又道：“只要你我心中留有彼此，何尝不是一种永恒？”
乔碧一脸苦涩：“永恒于我们而言，太遥不可及了。”
“至少，我们曾经到达过。”练千霜沉声道。
乔碧很是不解。
“青城山。”练千霜轻言提醒，“彼时你在山林间游荡，那般自在，那般无忧。其实，我也很喜欢那里。我曾允诺你，要同你四海云游，可于我而言，青城山就是我的天涯。每当月下漫步，偶遇你在溪边饮水，虽然你浑然不觉，可我却觉着，这已是携手。当我想到正与你共处同一片天地，那一刻，我便感受到了永恒。”
乔碧听着听着，落下泪来，之前的阴冷与偏执，荡然无存。他呜呜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啊，阿碧。”练千霜轻叹，“你说得没错，我早该向你坦诚一切，不然，我们便不会浪费那些大好时光。”
乔碧泣不成声，满腹酸楚，涌上喉头：“太迟了，练千霜，真的……太迟了……”
练千霜还记得，上一次他对自己说这种话，口气是何等地决绝与佷戾。然而这一刻，他好像变回了当初那只碧眼黑猫，带着孩子气的任性，埋怨她不理解自己。
“不迟，阿碧，只要你愿意回头，便永远不迟。”
乔碧泪眼朦胧：“事到如今，我如何回得了头？”
“还记得我们的契约么？”练千霜道。
乔碧一怔。
她又走进一步，对其耳语：“只要你吃了我，便能得我修为。你莫忘了，我们是第一代天神族人。”
乔碧惊骇地望着她，不住地摇头。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阿碧，你吃了我吧。现已退无可退，我们，只能赌一次。”
乔碧流泪了满脸，泣不成声。
“参君，当我求你了。”练千霜深切恳求道。
乔碧静静望着她，对方的身影，与记忆中的男子重合起来。彼时，他们对月共饮，形影不离，相对万年，仍如初见。人之寿命，至多不过百年，他们相伴了万年，也该知足了，不是么？
他心知，这一刻已是穷途末路，无论自己应不应对方，结果都是目送她消散于天地。区别只在于，他是否愿意重拾天神之职，给天下一个希望。
他牵住了对方的手，火焰传了过来，笼罩住二人，越烧越烈。
练千霜露出欣慰的笑容，怀抱住他，缓缓合上眼睛，轻声道：“我就知道，你永远是我的阿碧。”
乔碧忍住满心悲痛，张嘴朝她脖颈动脉处狠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