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一角,天赐握着一卷书册,看得入了神。
这是一册已经翻得有些毛边的书册。没有精美的封面,没有精致的装帧,但看天赐对它的重视程度,似乎拿着什么珍宝。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慕苍梧……”
天赐喃喃自语,他看的,正是关朗塞给他的,康月写的那篇论文。这个叫“明朝”的地方,有一个叫朱元璋的伟大皇帝,有一个叫张居正的倡导变法的大臣,有一个很会讲道理的王阳明。当然更多的,还是各种农业政策,农具改进等。天赐自发地将这些都归结为是康月的智慧结晶。
但是,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里,天赐最向往和欣赏的,却是徐弘祖,现代人可能对他的另一个名字比较熟悉——徐霞客。“一生壮阔逍遥游,此生无憾。”这份自由,这份潇洒,这份淡然,才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将文章小心地收起,天赐敛去眼眸中飘远的思绪,慢慢地走回御书房,那里,还有一大叠折子等着他呢!
在外人看来,“朱笔代批”是一个无尚的荣耀,但在他心里,若不是为了替日渐老迈的皇爷爷减轻点负担,这种乏味无趣的事情,他早就不想做了。
又是一个长篇累牍,明明几十个字就可说清的事情,前面一定要铺垫这许多毫无意义的歌功颂德的文字,天赐“啪”地合上,扔在一边,拿着手中的笔随意涂抹了几下,然后,就望着窗外出神。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慕苍梧。”
不知什么时候,衍帝已经进来站在了他身后,将这句话念了出来。
天赐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刚刚已经不知不觉将这个写了下来,鲜红的字龙飞凤舞,潇洒至极。他连忙站起给衍帝行礼。
“赐儿你这字,是用左手写的吧?”衍帝示意天赐坐下,自己也在一边坐下,“你那月姐姐曾说过,你如今的左手书法是胜过右手的,看来,她所言非虚啊!”
“赐儿,有时候皇爷爷在想,将你留在身边,到底是对还是错。这高墙深宫,是不是困住了你。你好好一个孩子,向往自由,也实属寻常。”
天赐猛地抬头,见到的是衍帝那张布满沧桑却不失慈爱的脸。他立即站起,跪倒:“皇爷爷恕罪,赐儿就是看了几本闲书,才起了这心思。能够陪伴在皇爷爷身边,赐儿心甘情愿!”
衍帝亲手将天赐扶起,叹了口气,说:“赐儿不必惊慌,谁还没有过志存高远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只不过,赐儿可曾想过,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
见天赐不答,衍帝从卫公公手里取过两本折子,塞在他手里:“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天赐一一打开,眼中的神色渐渐变了——两本折子,一本是宋太师等人联名上奏要求册立储君的奏章,此类奏章,在近两年,几乎隔几个月就会出现一次,都被衍帝用种种原因压了下来,所以天赐见了,并不觉得奇怪。
让他吃惊的,是另一本。安王和福王,居然罕见地联手上了这个折子,说昌王被禁,眼看昌王世子岳天赐年岁渐长,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也没个张罗的人,作为他的叔父,安王妃和福王妃都愿意替他张罗此事。
难得见他的三叔和四叔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天赐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将折子轻轻扔在一边,对衍帝说:“多谢三叔四叔的好意!麻烦皇爷爷替赐儿回了他们,天赐无意考虑儿女情长!”
衍帝将折子拿在手里,在桌沿上轻轻敲了敲,望着眼前这个愈加出色的孙子,心底大感满意。但是,似乎他这个孙儿,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明白自己的意思,今日,他决定给他一记重锤——
“此事,你皇爷爷还真做不了主!无论于情于理,你三叔四叔这主意,都是为了你好!”
天赐静默了一会儿,抬眼问:“皇爷爷可否告知,三叔四叔为何突然关心起我的婚事?”
“赐儿觉得呢?”衍帝没有回答,教养了这个孙子这么多年,有些事,还是需要他自己想通为好。
“赐儿成婚后,必须搬出宫去,不可再长伴皇爷爷身边。”
听到天赐的话,衍帝眼底浮现出一丝满意,他略略点头,继续发问:“还有呢?”
“若是赐儿猜得没错,让三婶和四婶替我张罗婚事,最后定下的,肯定是他们的人。”
“你三叔四叔如此大费周章,为的又是什么呢?”
“左右不过搏皇爷爷的恩宠罢了!”
见天赐只猜出来其一,却没猜出其二,衍帝决定步步紧逼:“你三叔和四叔,为何要来争这份恩宠,你可知真正的原因?你父亲被禁足,他在朝堂上一直领的只是闲职,在他们看来,早已难成气候。可是,他们为何还要对你步步紧逼?你可曾想过?”
天赐闻言,突然抬头,满眼震惊——难道——一个念头慢慢浮出心头!惊得他四肢俱僵!
“赐儿,所谓自由,从来不是你走出这宫门去‘朝碧海慕苍梧’,而是你可以掌管整个天下,让所有人听命于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衍帝抛下这句话就走了出去,他相信,以天赐的聪慧,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是留点时间让他自己思索吧。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红烛早已燃成一滩烛泪,结草和衔环悄悄进来换上新的。明亮的烛光又开始摇曳,天赐缓缓从怀里摸出那卷文集,慢慢翻到某一页——那位叫朱元璋的开国皇帝,就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孙子,这种隔代相传,似乎,也并不是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
同一时间,在镇国侯府,几乎毫无征兆的,在韩氏和康月就要出发去望安山庄避暑时,康月居然病倒了。
彼时,她正带着念琅她们整理行装,突然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就倒在了冲过来的海琼怀里。
海琼手脚粗壮,力大无穷,收拾行李这些事情是做不来的,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站在康月身后,听她指挥,帮她搬动各种箱笼。
也幸好她眼疾手快,让康月倒在了自己怀里——因为,康月居然被诊出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被唤来替康月诊脉的,还是那位宋神医,他捻着下巴上几茎稀疏的胡须说:“日子尚浅,老夫也不敢确认,你们不妨请个妇科圣手再瞧上一瞧。”
得到消息的关朗当即扔下手中的公文打马往家里赶,半路遇上府里的下人递了这消息,转头又去了宫里,带了最擅长妇科的李太医一道回来。
李太医只将三根手指轻轻往康月腕上一搭,就脸露微笑,朝关朗拱手:“恭喜镇国侯,贺喜镇国侯!”
好了,这喜从何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李太医和宋神医一人揣了一张数额大得吓人的银票笑盈盈地离去。
康月除了刚刚晕了一次,现在已经活蹦乱跳,好容易等他们离去,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就朝关朗扑过来:“朗叔——”
关朗吓得腿都软了,整个儿将康月圈住,像抱着个瓷器般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你慢些!”
一边的韩氏已经白了一张脸,想戳康月的脑门,想到她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又将手指收回,指着她说:“你个死妮子!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孩子生出来前,你都给我在家待着!”
康月立即垮了一张脸:“啊?连山庄也不能去?”
“不能!那里天气寒凉,对你和孩子都不利!你放心,我也不去了,就在这府里陪你!”韩氏一锤定音,康月就开始了痛并幸福着的养胎生活。
这生活,极规律。
卯时起,早膳。
辰时,花园散步。
巳时,点心。
午时,午膳,午休。
未时,午睡起,点心。
申时,看书。
酉时,晚膳,散步。
亥时,就寝。
……
才过去十日,康月已经闲得要发疯。偏偏韩氏叫了齐嬷嬷她们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动作稍微大一点,三四个人就围了上来:“夫人请小心!”
更别提出门了!
往年最开心的夏季成了康月的桎梏,除了有些嗜睡,她没有任何不适,再三抗议无效,她就偷偷叫海琼出了一趟门。于是,这日,关朗回来,破天荒地提出望海山庄避暑还是继续吧!
原因是今日下值,宋神医特意找到了他,说康月身体一切都好,又是最适宜生养的年龄,不应整日拘在府中,应该适当出门走动。望安山庄空气清新,新鲜果蔬充足,凉爽舒适,最适合孕妇养胎。
见关朗答应了,急吼吼地回了府,才笑眯眯地转身离去。在一处转角,海琼拦住了他,见他点头,知道事情已办成,就塞给他一个荷包。
宋神医打开一看,璀璨夺目,竟是一堆上好的海珠,颗颗浑圆粉润。
他满意极了,对这位镇国侯夫人的好感又深了几分。
他以为,就帮这位闲得发慌的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得了一包珍珠,殊不知在那位夫人那里,这种货色的珍珠,平日里都是捣碎了用来服用的。
不管怎样,康月见目的达成,瞬间开心了,将已经归置的行李又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