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邺水城的夜市一片繁荣。
因着陛下要纳异族妃子为妃的消息已经传遍帝都，百姓们如今夜夜张灯结彩，庆祝这本跟他们也无甚关系的喜事，西市里几个北陆人开的皮货店如今更是生意好得不行，都到了这个时辰，小店里还满是宾客。
苏薇神思恍惚地经过，准备转过街角时，也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这刚入了夏，按说是这些皮货最不好卖的时候才对。
里面人头攒动，苏薇拉了站在店外的人打听才知道，这两日皮货店的北陆大叔开始摆场子讲拓跋兄妹的传闻趣事，他们这会儿正好赶上最晚场。
苏薇侧头看了一眼里间似乎连柜台都已经拆了摆上了茶桌，不由得苦笑，心道这些人还真是心思活络，会抓着时机赚钱。
苏薇跟着门口的人鱼贯往里走，这铺子听一趟场子价格可不低，要一两银子，摆了两天这么贵还一直有人来，只怕是真的说得精彩。
苏薇最近被罚俸，还刚租了很贵的小院，这会儿从袖子里摸出来几块碎银子，捏在手里颇有些心疼。
在门口收钱的，是一个穿着月白短衫，绑着一条粗辫的年轻人。
高挑的身子靠在门板上，挽了袖子，可见古铜色的皮肤下，紧实的手臂线条凌厉。
苏薇将手里的银子递出去的时候，原本一心收钱的年轻人突然抬起了头。
他本就比她高出许多，这会儿微微抬眼，俯视打量着眼前清瘦的苏薇。
“是个姑娘？”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将苏薇快速地打量了一番后，削薄的唇轻轻一扬，开口的语调比寻常人高了几分，略显生疏。
苏薇没有答话，只是保持着递钱的姿势，皱眉催促地看了他一眼。
她这一身的男装扮得娴熟，除却身量小了几分太显孱弱外，旁人一般都看不出什么不妥来，她这还是第一次没开口就被人一眼认了出来。
不过，她扮男装只为方便，也没想掩饰什么，被认出来也并不觉得大惊小怪，只是觉得这年轻人的眼光，太毒了一些而已。
“姑娘赏脸来听，这一场我请了。”那瘦高的年轻人没有接苏薇的钱，反倒是仰头朝里面的人喊，“康纳，给这位姑娘上壶好茶。”
“不用了，我有朋友在里面。”苏薇皱眉看着他面上荡开的笑，只觉得这般殷勤来得太突然，她并不买账，将手里的钱塞到了年轻人手里，错开前面的人，大步往小店里面去了。
这西市里的人，其实真的是龙蛇混杂，尤其是这些外邦来的生意人，背后那些过往有时候是真的会叫人大吃一惊。若不是真的揣着满心疑惑，想要听听这拓跋兄妹的传闻，她刚刚就该转头就走了。
毕竟她是礼部官员，如今还奉命专门接待拓跋大君一行人，这拓跋兄妹之事越查越奇怪，她是真怕有人已经盯上自己了。
进门时还能感受到身后黏上来的目光，苏薇心下一紧，往旁边的人群里挤去，绕过几张茶桌，甩掉了身后如影随形的目光，苏薇松了口气，踮脚想在这已经满人的厅堂里找个栖身的位置。
她正仰头张望，左手手臂却猛一下被人扣住，一股力道传来，苏薇想都没想，右手一把扣住了左臂上的手的手腕，手下发力，就要一折。
“哎！哎！哎！小姑奶奶你别一来就动手啊！”苏薇还未动手，被扣住的谢沉麟已经惊叫了起来。
他满腹惊慌，这般声音和动作，引得不大的厅堂里其他人都频频侧目。
“小侯……”苏薇眼看是他，忙松了手，刚开口，就被谢沉麟一把捂住了嘴。
“微服私访，微服私访哈。”谢沉麟一面沉声在她身侧说着，拉了她往自己订的茶桌旁去。
他昨日听得这小店里居然开了这么奇特的场子，今日一早便派了擎苍过来早早订了座，他本也是想邀了苏薇一起过来的，去苏薇的小院找人时发现没人在家，本还有些遗憾没能跟苏薇一起来凑这份热闹，却不想，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她。
遇到谢沉麟，走几步还看到了守在桌边的擎苍，苏薇终于松了口气。
谢沉麟的桌位在靠窗的地方，可惜了这会儿外间夜色深沉，也看不到什么景色，只听得不远处映月河的河水缓缓流淌的声音。
这小店原有两层，下层卖货，上层是他们住和堆放货物的地方，这会儿楼下坐满了人，只听得楼上云板一响，原本闹哄哄的小店里的人便全数安静了下来。
苏薇抬头，看着二楼房间里倒映在门前的影子，有些惊讶，这说书的，竟是隐在门后不见人吗？
外面门口瘦高的年轻人看里面已经开始了，便拦了门不再放人进来，他半合上店铺的大门，翻身坐在了靠墙的柜台上，一双眼越过满堂的人，落在了角落里苏薇身上。
他巴雅尔看人从不会错，这小姑娘，明明就是先生一直在找的那个人，虽然容貌变了，可是那双眼睛，那双带着几分琥珀色的眸子他看过一次便不会认错。
楼上的人声音沉缓，带着几分低哑，听着像是一个老者，可看那影子里桌案旁挺直的身影，又实在让人不敢去猜那是个上了年岁的人。
他在将拓跋弘的身世，虽说母亲惨死，可正因为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他这个新生儿成了马棚里，狼口下唯一的活口，这使得他从一出生，就成了北陆草原上的传奇。
关于拓跋弘的故事，苏薇先前已经听了看了很多，这会儿旁边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她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地方。
比如楼上那个说书人，虽然他有意压低了嗓子，装出沙哑的嗓音，可是偶尔说得兴起时，音调回转时，会暴露他原本清朗的声音。
他的东陆语说得很好，乍一听还会让人以为他就是地道的齐人，可是，偶尔几个咬字吐音时，他还是会带上几分北陆的语调。
拓跋弘的故事讲了小半个时辰，不得不说，这自小身世凄惨的拓跋弘的确有经世之才，平定内忧外患，将苍狼部推向了另一个辉煌。
云板声再响起，那说书先生喝了口茶，休息了片刻后，便开始说拓跋雨了。
拓跋雨的蛮族名字叫琪琪格，是花朵的意思，那说书先生形容她的美貌，香娇玉嫩，妍姿俏丽，瑰姿艳逸，百般难描。
沉沉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眷恋，一闪而逝，被苏薇捕捉。
他说起拓跋雨的父亲，他本是苍狼部的奴隶，在一次围猎里，救了拓跋雨的母亲，那草原上的白月光对这个身份卑微的男子一见倾心，身份高贵的公主为了和爱人在一起，不惜放弃一切，要与他私奔潜逃。
他说得生动，描绘出了那奴隶与公主，趁夜奔逃，却被大君带兵围捕，奴隶死在了万箭穿心之下，公主本欲殉情，被大君阻止，带回苍狼部后，才发现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拓跋大君很生气，说那是长生天对他们的惩罚，竟然让一个身份卑微的人，毁了他们的白月光。
琪琪格生在春天，她本该是让整个苍狼部仇视厌恶的存在，然而，在她出生那日，朔方原上白花绽放，云霄山中圣宫里的前任圣女踏着花毯来到苍狼部，说是在圣宫中亲见神明诏寓，这位苍狼部新诞下的小公主，将会入主圣宫，成为下一任圣女。
有了圣女钦点，还有神明诏寓，琪琪格在苍狼部的境遇瞬间翻转，她成了苍狼部甚至朔方原上最尊贵的人。
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拓跋雨在成为圣女之后，这些年在朔方原上展现出来的神迹。
她的祈福，能平息战乱和灾变，能治愈身患恶疾的人，甚至能瞬息逆转天气。
即便是与括海部与苍狼部交恶，可是每年，括海部的大君都会亲自去圣宫之中朝拜圣女，也是因为有琪琪格的相助，三年前拓跋弘才在苍狼部的动乱里，排众而前，夺回了大君之位。
先前听苏允墨说，拓跋雨的事情，在苍狼部算得上是个忌讳，他在苍狼部月余都不曾打探出什么，想来这拓跋雨的父亲是个奴隶的身份，的确让他们难以启齿。
眼下，让苏薇惊讶的，是这说书的北陆人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程度，还有他这般肆无忌惮地摆场说给人听得做法。
拓跋雨作为被长生天选中的圣女，这件事情对于北陆人来说或许意义非凡，非凡到让他们可以忽略拓跋雨的身世。
可是，眼下他们是在东陆，东陆人并不信崇长生天，他们听到的，只是他们的皇帝陛下要纳一个奴隶的女儿为妃。
想他们大齐的女儿，即便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想要踏进这皇城内院的金门槛，那也是那比登天的事情，他们北陆一个奴隶的女儿，竟然凭借着几句什么天定的鬼话，就要嫁进皇城，还要封妃位？
此刻楼下多有议论，都在拓跋雨的身份根本配不上入宫为妃，甚至还有人说起那马奴生的拓跋弘，两人都是这般卑贱的身份，这苍狼部压根就不配和大齐结亲。
苏薇皱眉看着二楼上停顿下来休息的声音，秀眉紧蹙。
这些人，不仅仅是摆摊赚钱这么简单，这简直就是公然地在诋毁拓跋兄妹。
“话说，我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衣袖被扯了扯，苏薇转头看着一旁朝她挤眉弄眼的谢沉麟，“咱们要不先溜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我可都不好解释。”
昨日听说这里有意思，今日来一听，这简直就是在宣传反叛言论啊。
就这种毫不避嫌的讲法，只怕没几日就会惊动巡防营和京兆衙门。
他跟苏薇都不是普通百姓，前两日父侯才嘱咐他远离这北陆之事，苏薇又是接待拓跋大君的朝廷命官，若是他们在这儿被巡防营或是京兆衙门给逮了，他最多就是一顿打，苏薇可就严重多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苏薇才猛然惊觉，点了点头，不准备听这最后小半场了，站起身要走。
然而，他们才刚起身，就听得外面一阵异动。
整齐划一的步伐响起，轻甲按剑的将士们迅速将这小店前前后后围了起来。
屋里众人皆是一惊，纷纷站起身来，要往外查探。
半合的殿门突然被人猛地一脚踢开，在看到进来的是面色略有几分阴沉的魏怀时，谢沉麟还忍不住拍了拍胸脯舒了口气，比起京兆衙门，这货也算是自己人了。
然而，他那个放下去的心还没有舒坦几秒，瞬时便又提了起来。
自魏怀身后，缓步进来一个人，锦衣华服，玉冠束发，清俊的脸上满是威仪，手中的折扇一点，襄王萧云景的声音冷冽：“将这些在这里传播谣言，妄议皇室和苍狼部大君的人通通给本王抓起来，全数送到巡防营，本王要亲自查办！”
谢沉麟和苏薇人在角落，被楼梯一挡，门口正好看不见。
两人在听到萧云景开口的时候，对视了一眼，随即趁着身边人群猛然爆发的慌乱中，快步朝着二楼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