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老爷子刚强一世,眼里揉不下这样的大沙子,一早就派人盯着孙子,偏他人在国外拽不回来,干脆抓明月过来,拘在眼前当香饵,静候“大鱼”上钩。
阚东成接过明月递来的奶提,随手拉过她上下打量,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小一辈的恩爱旖旎,看在被慢待的人眼里,自然有些刺目。
阚老爷子不悦的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明月忙推开粘着她不放的阚东成,笑吟吟地站到老爷子身后,一边替他揉捏肩膀,一边用眼睛提醒阚东成,别梗着,赶紧过来哄哄老爷子。
“入秋雨水多,空气潮。”
阚东成看看壁影后的凤尾竹丛里,湿漉漉的长满一簇簇蘑菇,忧心道:
“老爷子的关节还好吧?”
“人老不值钱,上了岁数,就像老牛破车,这里疼、那儿痛的惹人厌烦!我上辈子作孽,报应在这辈子命苦,老来身边也没个贴心人陪着,天天蹲在山上种田养鱼,混吃等死!”
阚老爷子唱数来宝一样,有板有眼地踩着花梨脚踏,一个劲儿的咳声叹气。
明月听不得老人喊苦叫闷,赶紧俯下身开解:
“老爷子,天天呆在家里不行的!没事四处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我倒是想四处走走,东边的韩国、日本,西边的欧洲、美国,都想去,”
阚老爷子狡猾地瞥了一眼孙子,“可惜没人替我买好机票,一路护送着去啊?”
他语带双关,不动声色地揶揄身边这对爱侣。
明月垂首,赧然,手里的动作也不大利索起来。
“有没有定期看医生?”
阚东成继续追问重点,这趟过来,他察觉到老爷子是真的老了,不能不多上心:
“东华医院请了几位骨科权威过来,到时候让他们给您老会诊?”
阚老爷子嗤之以鼻,“老骨头了,犯不着瞎折腾,等死就好。”
明月知道阚老爷子还在闹别扭,莞尔劝他:
“老爷子,您精神矍铄,好日子还长着呢。”
一面说,一面去厨房盛了大半碗碧畦香稻梗米饭,又挑几块胭脂鸭脯盖上。
这两天阚东成忧心如焚忙着捞人,坐在家里守株待兔的老爷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唉唉自怜,吃不好睡不稳,方才吃饭的时候,又只顾着跟孙子斗智斗勇,也没怎么吃东西。
阚老爷子被明月侍奉地舒心,随手褪下腕上的沉香木佛珠,系在她手腕上,嘴里还念叨着:
“这东西凝神静气,年轻人戴着好处多……我老了,想不静也不成了。”
明月本想推辞,阚老爷子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多说。
“弥勒”和“渔翁”吃饱喝足,闲闲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纳凉,对这边的动静置若罔闻。明月知道他们爷孙有私房话要说,和朱耷坐到一边摆弄吉他去了。
阚东成挪挪马扎,坐在老爷子跟前,扭头看看空空荡荡的院子,狐疑道:
“家里其它人呐?我妈没在这边?”
“你母亲这些年,为了家里的事操心不少,你这个小狼崽子又不领情,我让你爸带她去欧洲散心了,省得碍你眼。”
阚东成:……
看孙子还想追问,老爷子放下手里的碗筷,叹口气道:
“过去的事,你母亲有过分的地方,现在人也已经寻回来了,都是一家人……别揪着不放。”
阚老爷子语气淡然,透着犀利。
阚东成明白老爷子话里有话,想想自己之前的如临大敌,不由苦笑:
“我妈八年前就排斥明月,弄出一座假墓碑诳我,现在还是坚持让我娶聂蒹葭。”
“娶谁当老婆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说了算,聂家那丫头,性子不大好,被家里人惯坏了。”
阚东成犹豫再三,把明月的身世告诉了老爷子。
“秦姨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田碧云也死了,只剩下一个史青书,我担心他会利用聂蒹葭是他亲生女儿的事作妖,防患于未然,还是跟秦姨说一声,又怕秦姨接受不了。”
阚老爷子人老成精,瞬间就明白这件事的要害在于聂蒹葭,在于秘密揭破以后,如何安置聂蒹葭。
阚老爷子惊得半响没说话,盯着明月的面庞打量又打量,末了叹气:
“蒹葭那丫头,正满世界嚷嚷,要砸沉你跟明月婚事。”
阚东成满脸不屑,“蚂蚁撼铁树,不自量力。”
“她当然没那么大力,靠的是聂家的权势,靠得是秦岭跟你母亲的交情,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支持你,说服了你老子,你想如愿?谁输谁赢还说不准。”
阚老爷子看着悬在半空中的月亮,光灿灿地普照万家,也无忧苦也无愁,心绪缓缓平定:
“这事瞒不了多久,要不我先跟聂家的老爷子通过气?”
阚东成点点头,“行,但秦姨那边,我自己去说。”
“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秦岭当年跟你母亲约好,让你和她的女儿订婚,兜兜转转,你还是跟聂家的女儿在一起了,这两天我仔细观察那丫头,人还不错,对你也上心,你确定一定要娶她,不后悔?”
“落棋无悔。”
一个大男人,如果连他想要的女人都护不了,活着也窝囊。
阚老爷子颔首不语:“那个燕西来……”
“他痴心妄想!”
阚东成一副是福不躲、是祸不避的模样,“明月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幸好你小子多张了个心眼,要是让燕家知道明月的身世,直接动手抢也不是没可能,昨晚他还打电话过来,没说要人,绕个老大的弯子,要送我一副吴道子的书帖。”
“他就是把从古到今的所有命人的书帖都搬来,也别想换走明月,痴心妄想!”
阚东成愤懑不满:
“明月压根就不喜欢他,整天自作多情,我看那小子能蹦跶几天。”
明月听见这边争执声渐大,忍不住凑了过来。
阚东成随手搂住她,语气坚定:
“姓燕的还有什么损招,尽管使出来,我接着就是。”
明月知道这事跟她有关,担心阚老爷子有所误会,讷讷辩解:
“我当初跟他没什么的,他这人怎么这样?!”
简直是无理取闹,平常看他不像那么霸道的人。
阚东成勾过一张马扎,让她坐下:
“他就是这样的人,当初要不是我突然发现你,发现墓碑的秘密,你不是被他拐走,就是被他掳走,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住进东华医院,那黑枪,就是他派人打的。”
明月懵圈,她想过燕西来心狠手辣,没想到居然敢暗杀阚东成!
当时的枪伤,明月亲眼所见,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要了阚东成的命!
她曾经跟燕西来提起过自己养过一只“贼猫”的旧事,他是知道阚东成的存在的,以他的人脉和手段,很容易就能调查出来阚东成的真实身份。
她发现自己墓碑的事,也没有完全保守秘密,知道细节的人很多,仙息园那边就不可能替她保守秘密。
明月忍不住叫屈:“我跟他清清白白,什么关系都没有!就一起吃过几次饭,完了被他硬拽着去郊游……”
“你跟他提过我们的事吧,我猜测,在我们还没有重逢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是谁,甚至比我还要早一步知道骊色,知道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产业。”
明月震惊,她认识燕西来小半年,一起吃饭闲逛的次数也不算少,从来没看出他这么心急狠辣。
当着阚老爷子的面,她面上火辣辣地,讪讪辩解:
“我不喜欢他,跟他没什么的……就算后来没跟你重逢,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阚东成捏捏她的鼻尖,揶揄她:
“宝贝儿,跟你说了多少回,你遇见的这些人,我也好,燕西来也好,甚至那个宋晏,都是只顺自己心意,你没有说不的权利。”
“我就是不肯,他能怎么样?”
明月满脸骄悍,大声嘀咕。
阚东成正色提醒她:“还记得乔紫蘅吗?”
明月心一缩,面色瞬间泛白。
阚东成拉住她的手,示意她放轻松,他之所以亲赴迪拜,就是想找到乔紫蘅,把许多隐藏在水面下的事查清楚。
阚老爷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打哈哈:
“明月不用怕,阚家不是乔家,燕西来不敢乱来,今天早上,他已经被家族召回。”
“召回”是体面说法,真相是再不走人,就要又牢狱之灾。
明月不安地贴在阚东成背后:“我不知道他这么坏,真的,如果早知道,一定不搭理他。”
如果不是他,梅拉也不会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虽然是她自作自受,燕西来的怂恿利用也推波助澜。
阚东成见她害怕,悄悄凑到她耳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明月气恼地捶上他的背:
“去死!”
阚老爷子看着眼前缠绵亲昵的小辈,无计可施,低声叮嘱孙子:
“燕西来抱怨你横插一刀夺了她的女人,你说他钻空子占了你的便宜,一笔糊涂站,现在总算把这个瘟神送走,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阚老爷子接过小九手里长长的乌木匣,掀开四角的环扣,露出里面古色古香的卷轴:
“月底是燕家老爷子的生日,你亲自给他送去。”
阚东成不肯接卷轴:“老爷子,这是你的心爱之物,燕家老爷子的生意,我没兴趣参加,就算去,也不能拿你的珍藏……”
“是心爱之物,更是身外之物!”
阚老爷子慨然长叹,“舍了它,换来阖家平安,也算值了。”
朱耷站在一旁,拿起卷轴,不由分说塞给怔怔无语的阚东成,贴在他耳畔低语:
“以后常来看看老爷子,这阵子你赌气不来,他病了两回。”
“渔翁”和“弥勒”不知何时收起管弦,凑过来笑眯眯地围着明月,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个桐木方盒:
“给你俩赶制了一套衣裳,不嫌弃就拿回去穿吧。”
明月待要推辞,阚老爷子早已背过身去,挥挥手:
“天不早了,回去吧。”说罢起身往里屋去了,随手掩上房门。
阚东成身不由己的跟到门边,里面闷闷地传来几声咳嗽,他惊骇地想推门,又忍住了,半晌哑着嗓子开口:
“爷爷保重,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他黯然转身,叮嘱身后站着的朱耷:“我最近会很忙,你没事的时候,多过来陪陪老爷子。”
身边子孙后辈本来就不多,更没有几个真正能静下心来,听老人絮叨陈芝麻烂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