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到先生出殡的日子来的来得很快,尽管天气极好,但整个湘沅学宫都沉浸在低沉的氛围中。
大虞朝臣今日免朝一日,许多人都来了学宫。
虽然人多,但并不吵闹,唐雎昨夜一直守着,刚刚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只看着外面没有出去。
沈云知道唐雎是女子之后,便有了几分忌讳,再加上学宫这几日混乱,他在帮忙,就拖到现在才来找唐雎。
“秦……秦南?”沈云有些别扭地问道。
“是沈兄啊,请进。”唐雎正在练字,刚刚把手腕上袋子拆下来,她手上还缠着一层绷带,虎口的伤应该还没有好。
“你不去送送先生?”沈云在她对面坐下。
“老师不见得要我送他。”唐雎的嗓子还没有好,沙哑低沉,不免有几分阴郁。
“这样。”沈云不知道该问她点什么,问她的身份……他已经知道了,晋国的东曦公主,晋王唯一的孩子。
晋国和匈奴血海深仇,简直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现在还能这样冷静地坐在一起说话,而且身为晋国公主,唐雎从未表现出对他的敌意,两个人还经常喝酒相交甚欢,真的是非常难得了。
唐雎倒了两杯茶,“你有事情吗,我想一个人待着。”
“没有事情,就是想着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唐雎一哂,“难不成我还能去寻死不成。”
沈云皱眉,“就是来看看你。”他和唐雎说话总这样,她一句话就能把人堵的什么话都接不上。
“好啊,你看吧。”唐雎一副你自便的样子,然后抽了一本书出来去看。她没心情应付旁人,谁来她都懒得看。
沈云喝了两杯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一会儿就忍不住了。
“你要回晋国吗?”
“回,”唐雎不以为意,“不回晋国我去哪里,你不是也要回匈奴王廷去吗。”
沈云当然知道,唐雎不是外面传言的草包,更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有胸怀有手段,要是真的能掌握晋国大权……沈云不太愿意去想。
“会回去的。”
“我们迟早都会去该去的地方,”唐雎漫不经心地端着茶杯,“不过现在还是朋友,在这学宫里,至少还是好友。”
沈云颔首,“是,秦贤弟真心,我自然明白。”
唐雎弯起嘴角,“那就行了,何况晋国和匈奴三十年盟约尚未结束,出了这里,还是好友。”
沈云总是说不过唐雎,但他知道,那不一样,没有她说的这样简单。
即便知道她是女子,沈云都没有那样震撼,只有知道她是晋国公主的时候,沈云好像一条路看到了尽头。
不管怎样,他知道这条路都只有那一个结果。
战场,厮杀,仇人,你死我活。
晋国和匈奴泼天血仇,不管怎么走,都会走到那一步的,除非……联姻,还有挽救的可能。
这一点更难,晋王怕是情愿掐死这个孩子,也不会让她嫁到匈奴的。
沈云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唐雎看着他的神情,“你怎么了,不要想那么多,想的多的人会死的早。”
“说不得我日后去草原,你已经成白骨一副,难不成你觉得在学宫待几年,就能在草原活下去,我可不敢这么想。”
唐雎说话一向带刺,但她不说废话的。
沈云这会大概是太闲太年轻了,还有功夫想到和唐雎的未来,要不衍到先生说帝王不能做梦呢。
“你说得是。”
唐雎指着门,“好了,回去找连先生读书去,仔细你的性命。”
她这已经是明着赶人了,沈云有点尴尬,起身问,“我能,喊你阿雎吗,我阿妹和你一般年纪。”
“好。”唐雎看着这个比她高出来快两个头的汉子,点了点头。
沈云本来想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刚抬起手想起什么,又放下来。
唐雎把人送走之后,叫庄月和庄二进来,把她要带的东西收拾好。
老师平安下葬,她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难道留下来和白璟一起做梦吗,她再不敢也再不会了。
要带走的书,这几天已经趁着混乱都带出去了,剩下的东西,都没有太重要的。
唐雎回去换了一身女装,戴上斗篷准备从后门离开的时候,又有人来了。
这回不是其他人,是夏疏。
唐雎瞳孔乍然一缩,握紧拳头,指甲几乎陷到肉里,然后又冷静下来,“请……叫他从我那边的门进来。”
她脱下斗篷回到自己的院子坐下,她不想夏疏扰了老师的清净。
夏疏受伤已经好了,进来的时候彬彬有礼笑意盈盈,端的是大国太子的架子,风度翩翩,倒是能唬得住女孩子。
他换了个门进来,也没有太大情绪,看着唐雎簪发长裙,粉黛不施,倒是奇怪了一回。
他笑着问唐雎,“怎么连屋子都不请我进去,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唐雎不语,夏疏坐在她对面的事情,唐雎亲手给他倒了杯茶,还冒着热气,“请用。”
只是这两个字,一杯热茶,夏疏的笑容收了起来。
短短七天,该说她冷情还是清醒呢。
换了一般人,被人家害死了自己的老师,就算不能杀人放火,报仇雪恨,给冷脸总是要的。
可连这杯茶都是热的,她说的话虽然素淡,确实听不出愤怒和恨意。
这样冷静,连夏疏都觉得自己还做不到。
“那桃花糕,本来是给你准备的,却不想让衍到先生误用,毕竟衍到先生曾是我大夏重臣,立下赫赫功劳,孤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中积郁难受,愧疚不已啊。”夏疏端起茶杯,含笑看着唐雎,那话中,还是带几分诚意的。
“不碍,溺者多善水,断者死于谋。”唐雎淡然回答。
夏疏听的明白,会水的人多死于溺水,擅长谋算的人死于谋算,给旁人下毒的人,也会被别人毒死,唐雎就是这个意思。
“那晋国的小殿下呢?”夏疏道。
“我比你活的久。”唐雎抬起下巴眼睛微眯,狭长的眼梢上那意味深长的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她是看不起我,夏疏想,这么一想,年轻的男人先沉不住气了,她一个女人,差点死在我手上,凭什么,凭什么看不起我!
“除非你能现在毒死我,”唐雎收起眼梢的讥讽,“夏朝的传统嘛,杀父弑亲,骨肉相残,权力交接之际动荡不安,满朝文武人人自危。”
“倒是让我想起南疆养蛊的法子,把一堆毒虫放进罐子里,只有最后活下来的,才能成为蛊王……啧啧啧,我等着看活着走上那个位置。”唐雎脸色苍白,这么一笑跟鬼魅似的。
“权势争端,历来如此,权柄在手,六亲不认。”夏疏喝了一杯茶,刚才的怒气已经压下去了,唐雎是故意的,一个眼神就把他气成那样了。
“是,以后小心点,”唐雎无比温柔地说道,就像夏疏后院中那些温顺的女人一样劝着他,“要好好活着。”
把你的命留着给我,我这人,惯不喜欢旁人替我寻仇的。
这样温柔的语气说出这样极具挑衅的话语,其实是很勾人的,尤其是男人。
他们天生喜欢驯服,驯服自己的看中的能人,烈马,还有像唐雎这样骄傲聪明的女人。
尽管夏疏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可他想要驯服她,让她跪在自己面前,真正的臣服。
“彼此彼此。”夏疏回答。
唐雎嫣然浅笑,拢了拢长发,然后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把袖袍轻轻按住,然后将茶水泼在地上,“慢走不送。”
夏疏哼了一声,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但又忍了回去,挥袖离开。
唐雎随即裹上斗篷从后门离开,她不想再见白璟,唐雎说不清为什么,她只想悄悄离开。
其实她内心深处很清醒,白璟这样好的男孩子,她需要时间才能真正忘记。
少女嘛,总要忘情才能长大,桃花一梦催人泪啊。
谁年轻的时候,心里没有藏过那么一个美貌温柔的女郎,没有一个俊俏深情的郎君。
世事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芸芸众生中来了又消失,唐雎不外乎其中一个罢了。
白璟一日忙碌之后,看到空荡荡的院子,立刻就明白了。
他茫然一愣,扭头就走,卫战喝道,“公子,来不及了!”
卫戟已经奔进去,顷刻间拿出来一封信,冲到白璟面前。
白璟打开叠好的绢帕,上面只有两个字,“安好。”
“安好”这两个字,不免有了几分暧昧。通常有情人无奈生离之时,会说这两句话。
一般女子碰上喜欢自己而自己不喜欢的人,也会希望他安好。
还有就是普通朋友之间,分别之时道一句安好,似乎也正常。
该怎么理解,这,可真就是白璟自己的事情了。要不说唐雎是个敢玩火的,这话都敢说。
白璟仰头,合上双眼。不告而别,倒是不像她平常坦荡的样子,难道是那一场桃花梦在她心中挥之不去,或者是她一点都不在乎呢。
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般会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白璟是不例外的,他希望是前者。
可他没有想,即使挥之难去又怎么样,忘不了又怎么样。唐雎一早定好了自己要走的路,她哪里是会中途改弦更张的人呢。
不过无论如何,少女在情伤中长大,少年又何尝不是呢。
他起身去找老师傅珏。傅珏忙碌多日,同样十分疲累,正在榻上休息,还没有睡着。
“老师,”白璟声色沉稳,道,“我要大虞军权。”
傅珏立刻睁开眼睛,“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