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边的内侍来宣旨的时候,唐雎连跪都不跪,只说了句“先生惊世之才,当为天人,然世人多凡俗。”
这话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皇帝你不过是个俗世凡人,我家老师堪称天人,你也配给我家先生下封号。
唐雎这算是迁怒了,大虞皇帝挺冤枉的。
但凡现在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衍到先生的死不是意外,幕后之人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堂而皇之的要给衍到先生哭灵呢!
皇帝只装作不知道……这事只能算是夏朝皇室和衍到的恩怨,基本上是跟他没多大关系的,毕竟衍到在大虞多年,也没给他教出什么好学生来……大概也只有皇帝会这么想。
湘沅学宫的山长肯定不会这么说的,毕竟衍到先生虽然不经常讲学,但他所作注释的人,早就摆满了藏书阁的一整排架子,连朝中几个办实事的大臣都经常过老借阅。
皇帝却是整天周旋于世家朝臣之间,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觉得,现在这个年纪轻轻,简直心比天高,桀骜成这样,换了旁人,皇帝早把人拖出去打死了。
可她毕竟是衍到先生的学生,放任衍到被毒死不问一句,已经有失帝王尊严,再打死秦南,皇帝就可以直接让位了。
但是唐雎心里窝火,她那口气不顺,总想要给旁人脸色,皇帝也不例外。
夏疏挨了那一剑,他人都毒死了,自然没有再计划上赶着看唐雎的脸色。
春猎匆匆结束,之后便是衍到先生的葬礼。
傅珏先生写了悼文,衍到先生的几个挂名世家徒弟给他扶灵,哭的凄惨万分。
唐雎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衍到先生的棺木旁,悄悄将他留着的有关夏隽的旧物一一烧掉,只留了一枚玉扣收着。
她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在人前现身。惹得大虞世家权贵甚至湘沅学宫的人议论纷纷,说衍到先生收了个白眼狼。
白璟白天忙着,晚上有空也来陪着她。
“喝药了吗?”白璟在她旁边跪下,衍到先生算得上他半个老师,当得起秦王这一跪。
“喝了,好似没有以前那样苦。”唐雎回答。
“日后有何打算?”
“不知道,我原本打算再这里过上三两年的。”唐雎语调素淡,但没有半分烦闷,可见她早就有了打算,只是,只是不愿意告诉白璟。
白璟总不好逼问她,一时没有接话。
这几天都是这样,桃花一梦被这血色迷离冲的半点不剩,白璟知道,经此一事,她恐怕不会留在大虞了。
坐到半夜,唐雎依旧清醒,反倒是白璟熬不住了。
“你回去休息吧,我白天是睡过的,不必陪我苦熬,我只是心有不甘,到老师这里寻个平静。”唐雎说。
“不碍。”
“你现在知道权势的好处了吗?”唐雎问他。
“你看,我的老师被人毒死,我不能报仇,因为毒死老师的是夏朝的未来的帝王,也是夏朝整个皇室,我要报仇,就要诛杀他们,可我什么都不能做,白璟。”她平静地说道。
“你看我的手腕,是老师留下的痕迹,他死不瞑目,同样的不甘心,可他又能怎么样。”
唐雎闭上眼睛,“可我不能杀他,还要看着他坐上皇位,我不能怎么样,老师也不能怎么样。”
白璟听着她的口气,带着绝望和悲愤的恨意和厌恶。
恨的不是别人,厌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如果有权势的话,就可以杀人寻仇。
“阿雎……”白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雎只说,“桃花梦是万万做不得的,白璟,秦王殿下,多谢你了。”
他只能让,让唐雎做一场富贵繁华梦吗。
“你不必多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师更不在会不会有人替他寻仇,我知道,他只是遗憾功业难成罢了,”唐雎把刚才那惊心的愤恨都收回去,“我说要把夏疏的头颅摆在他坟前祭奠,老师只说脏了他的地界。”
“呵,他要是知道我因私废公,怕是要从地下跳出来打死我的。”
唐雎言辞有些混乱,不成逻辑,但是白璟心里明白,只听他说着。
“哪里会轻易放过他。”白璟忽然低声说着,唐雎看着他,他却不出声。
两个人坐到斜月西沉,庄月忽然现身,给唐雎递来一封信。
“不晓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唐雎淡淡地说着,撕开了信封。
白璟拿起她搁在地上的书收好,给下面垫了一张帕子。
信不长,寥寥半页,也只说了一件事。
齐珩三月月初的时候,归上谷郡外祖父陈家探病,不料与姨家表妹韩氏女有了首尾,却抵死不认,后来那韩氏竟然怀上身孕,情急之下便要寻死,齐延霆夫妻怒火三丈,要打死齐珩,如果事情闹大的话,齐珩肯定会丢掉现在军中的职位,再也没有前途。
齐珩今年才十五岁,不过是个少年而已,遇上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惊慌失措。
这信是加急送过来的,但也送了整一个月。
唐雎不必看下文,已经知道了结果。
齐家一定会让韩氏进门的,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他们有的是办法磋磨他。
唐雎知道。
“庄月,”唐雎道,“去把我的一整盒鲁班锁全部送回去,告诉他,这世间糟心的事情多的是,我的老师刚刚还离世了,让他早日回秦川大营去,可别为了这点事情要死要活胡乱闹腾,矫情得不像个男人,日子还长着,还有那么多事情。”
“等等,”唐雎拔下头上簪着的白玉簪,“一并送过去。”
白璟大概能听出来,可能是她看中的男孩子出了事情。
“没一个叫人省心的。”唐雎揉揉眉心。
此刻,晋国上谷郡。
上谷与晋阳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在晋阳以东,是个好地方。
齐珩连月来浑浑噩噩,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和姨母家的妹妹有了首尾,还让她怀上了身孕。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是被算计了,可有什么办法,他不知道。
被至亲之人算计,少年是怨恨的,可又无可奈何,他甚至生出过将韩家女郎掐死的想法,一了百了。
但是一尸两命,他又做不到。
其实这件事情,真说起来也不算什么,磋磨死一个女人的办法多的是,孩子要留就留下,不留一并送走。
要是放在很多年后,齐珩都不会让这件事情传出外祖父陈家的门楼。
可坏在坏在他还年轻,将有些事情看的太重。他都不怕韩氏陈氏如何,他担心唐雎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他们说好的,等她学成归来,等他立下战功,便结发为夫妻的。
在重感情的少年看来,那是誓言,是对他心爱女郎的承诺,不能更改,不能背叛。
他心中的愧疚感每日翻腾不休,几乎能够将他活活溺死,他连日来梦到唐雎提剑横在自己脖子上,问他为何背弃诺言。
齐珩非常难受,再这样下去,齐夫人都觉得儿子要疯了。
齐延霆毕竟忙碌,三月份过来揍了儿子一顿,又忙着回去处理朝中事情,现在齐夫人没办法,又将齐延霆叫了过来。
晋王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态度,但是说真的,他也是矛盾纠结不可言说。
他不想让唐雎嫁给齐珩,但是一想到女儿唯一看中的男孩子被旁人夺去,就更不舒服了。
其中纠葛,真是没办法说清楚。
任何事情,只要牵扯上情爱,任你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是剪不断理还乱。
齐延霆看着长子几近崩溃的模样,心中酸涩难忍,他其实不知情,算计儿子是夫人陈氏和陈家算计好的,要说他有错,就是他纵容了妻子。
可齐延霆知道,齐家哪里能够尚公主啊,那就是自寻死路啊。
“齐珩,”齐延霆拍拍儿子的肩膀,“坐下,父亲和你说话。”
齐珩垂眸,父子二人席地而坐。
“儿啊,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也不想娶韩家女郎,还觉得对不起小殿下,是吗?”
“……是。”齐珩的嗓子里如同塞了一把碎石子,真说起来,和现在的唐雎大概无二。
“你知道小殿下看中你什么吗?”
齐珩一怔,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小殿下封号‘东曦’尊贵堪比一国太子,她将来要做什么,她要你做什么,你可清楚?”齐延霆看的很明白,自家儿子是年轻一辈里少有的将才,晋国一代少年无出其右者。
若是年幼时候,唐雎是喜欢他漂亮的面孔,那后来,唐雎肯定是看重他的聪颖和个性。
她希望齐珩做她手中的刀剑,最锋利的刀剑。
“珩儿,你要是堕落在此,小殿下这辈子都不会再多看你一眼,甚至连齐珩是谁都不知道。”齐延霆声音沉重万分,敲在齐珩心上。
齐珩沉默,其实他多少明白,唐雎对他的情谊和期望就摆在一起的,可他还是愿意相信,唐雎对他有感情,男女之情。
有吗,他也不知道。
不过,先不论感情如何,父亲有一句话说的很不错,他要是消沉在这里,唐雎是真的不会再多看他一眼的。
齐延霆看着长子,“一顶小轿将韩家女郎抬进门,一个多月了,你回秦川大营去,剩下的父亲给你压着。”
“爹……”齐珩低声喊他。
“放心。”齐延霆笑了笑,韩家糟蹋自己家的孩子,他不能逼着自己儿子,左右有了这个理由,晋王和朝臣也不会再愿意让唐雎下嫁齐家。
至于别的事情,有他这个做父亲的担着。为人父母,孩子叫你一声爹娘,在该担当的时候,你自然就该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