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雎梦里一片血色,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恍然惊醒,三步并两步跑到卧榻旁。
“老师。”唐雎低声喊道。
“是阿雎啊,睡醒了。”
“是,”唐雎咳嗽了几声,“老师也醒了,要喝茶吗?”
衍到先生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只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你。”
唐雎悄悄攥紧了拳头,温婉道,“老师胡说什么,有交代的话以后慢慢说,今天不着急。”
“今天不说,便再也说不得了,你知道,我也知道。”衍到先生的面色已经由青灰变成了死灰,要是他不出气躺在这里,大概跟个死人是没有两样的。
“你不该做梦,阿雎。”衍到先生僵硬地说道。
唐雎静静听着,没有半点动作。
“你不该做桃花梦,更不能做血腥的梦,”他顿了很久,好像这么久的时间才喘过来一口气,“你是帝王,比所有的帝王都要难。”
衍到先生说完又一次停下,他觉得有一只手正在扼着他的咽喉,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不让他说完最后的话。
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力气说话,声音足够大,但事实上,唐雎几乎贴在他的脸上去听他的声音。
“桃花再美,终究要凋谢的。”唐雎喃喃说。
“我的孩子,”衍到先生青灰的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嘲弄的微笑,唐雎从来没有他严肃的面容上有过这样的笑容,“灼灼桃花,千秋功业,不论哪一个,终究都会凋谢。”
唐雎看着老师的神情,“我是不在乎的,灼灼桃花不过俗世风华,千秋功业乃我心之所向,我愿意为其生,愿意为其死,或者说,我所愿者,便是千秋。”
就如同白璟所愿的桃花梦,那就是他的千秋。
衍到先生听完,呼吸忽然紧凑起来,越来越紧,唐雎回头喊,“任青,找傅珏先生。”
衍到轻轻摇头,真的很轻,轻的唐雎都没有看到他摇头了。
但他的声音逐渐大起来,“好,好,好。”衍到先生连说三个“好”字,然后紧紧握住唐雎细嫩的手腕。
力气很大,唐雎都觉疼痛,而衍到先生额头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当年……”衍到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大,“当年,你的夏隽兄长,也曾说过,他生,为这河山而生,死,亦为河山而死……只是他……”
他死在一碗淡淡的咸咸的……是什么汤,对了,那是一碗人参鸡汤,当时那毒药,就抹着碗沿上,然后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唐雎垂眸,“先生,你想念他。”
“不,我马上就去见他了,”衍到先生的笑容有些扭曲,甚至有几分解脱的快意,就像一场噩梦到了尽头,“阿雎,帝王是不能做梦和幻想的,只能按着眼前的状况,做出做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是。”
“我死了,你去哪里?”衍到眼里放出一丝精光。
“去北齐。”
“不报仇?”
“如果老师想要,唐雎保证,十年之内,将夏疏的头颅摆在您的……”她顿了一下,“……坟冢前。”
衍到先生握她的手腕更紧,“脏了我的地界。”
唐雎回答,“学生……知道了。”
衍到不需要他报仇,他要她踩着自己的淋漓的鲜血成长,这是教训,用她最尊敬的老师的血,告诉她这人世间有多么可怕,一招不慎,便是要死的。
“我毕生学问,重要的,这些日子都说给你了,其他,皆在我书房中收录,你日后自己去看,去想。”
唐雎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旁的,还有,听着。”
唐雎肃然称是,衍到说,“帝王,半副身子站在煌煌日月之下,须得皮相风华绝世,德行无可指摘,万民敬仰称颂,你要成为世人眼中无可替代的人,要让他们跪倒在你的脚下;另外半副身子,在那无边黑暗和孤寂之中,没有皮肉血脉,只有被毒药淬得漆黑的骨架,刀剑不入,百毒不侵,你要有手段,有真本事,不能纸上谈兵,不能妇人之仁,不能滥用阴谋毒计,你,要镇得住世家权臣,你要赢得过所有的敌人,你要噬其骨肉,饮其鲜血,你才能赢得权力,你才是帝王。”
“你,不能让干净完美的皮相沾染骨架上暴戾瘆人的可怕的血腥阴毒气,你会噬杀,会疯狂,会活在阴谋诡计中,会失去百姓之心;不能让那骨架长出皮肉血脉来,不然你会被人世的灼灼桃花,繁华富贵迷了眼睛,再也不能震慑你的臣子和奴仆。”
“你要在这两副面孔中保持平衡,要心静,要时时刻刻记着你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该露出哪一副样貌来,半点不能出差错。”
“今日,我为你死,明日,还会有人因你而死,你要习惯;还有,你昨夜嘶吼如同泼妇骂街,半点体面都没有,丢人现眼,日后再也不可。”
唐雎低头,良久之后回答,“是。”
衍到先生也安静了很久,“现在,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帝王没有眼泪。”
这句话那样冰冷,如同北方冬日里凛冽刺骨的西北风一样,又像一把利刃,刺进唐雎尚且稚嫩,只是外壳坚硬,其实内里柔软的心中,慢慢将她的心血变凉,冰冻,僵硬。
“那学生呢?”唐雎的泪珠子一颗一颗落下来,像传说中鲛人的泪珠一般,好似落地就会变成洁白无瑕的珍珠。
衍到先生回道,“我的学生,就是帝王。”
唐雎仰起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是。”
那个字已经冷了,就像衍到先生的手一样。
衍到先生好像想起什么一样,嘴角带着笑意,或许是想起当年,曾经白衣胜雪风华无双的少年,指点河山,意气风发;或许是忆起年轻时候,自己也曾琴棋书画诗酒茶,一柄折扇在手,风流倜傥,酒醉舞榭;又或许是,自己血腥屠戮世家权贵,在夏朝的茫茫风烟中杀出一条血色繁华路,让夏朝称霸三十年不衰……太多了,太多了。
但是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朦胧中他想,如果能够亲眼看到就好了,如果能够亲眼看到这天下剧变,亲眼看到有人结束这混乱繁杂的南北分割的天下就好了。
可是他已经老了,而且马上就死了衍到想,如果再年轻些就好了,不能甘心啊!
不能甘心!
可这世上的人,多是不甘心的,即便没有屈从所谓命运,也屈从于幽冥之神会传播死气的手。
即便你不能甘心,但是哪怕眨眼的功夫,你都会从一个温暖的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的,没有生气的,和牲畜无二的一摊烂肉。
你过去的荣耀和辉煌随风而逝,青史上寥寥几笔,而你只能是戏子伶人在歌台上演绎的对象。
傅珏终于进来,他看着如常,却几乎把唐雎撞翻在地,道,“铁蒙,铁灵衍。”
衍到先生姓铁名梦,字灵衍,号衍到居士,人称衍到先生。
但是衍到还握着唐雎的手腕。
衍到先生努力抬起僵硬的薄薄的灰败的嘴唇,“书……画,你……的。”
“我知道了。”
然后唐雎看着衍到先生双目圆睁,没有合上眼睛,喉咙不再上下动。
他死了。唐雎见过死人,死不瞑目的也不是第一个。
任青当场哭嚎起来,提着剑就要去夏疏,但是被人拦住,只好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他依旧攥着唐雎细嫩柔弱的手腕,唐雎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情一样,任由他冰冷的手指攥着。
她心中涌上来一股浓重粘稠的情绪,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将她包裹起来,压在她稚嫩的心头。
那是哀伤,是至亲之人离开剜出来的伤口,第一道,也显得格外疼痛。
直到白璟从悲伤中反应过来,才去碰衍到先生的手。
那只手已经僵硬,完全扳不开,已经攥得唐雎的手没有半点血色。
“手指头掰断。”傅珏说。
白璟咔嚓两下,将她的手拿出来,随即揉了揉。
傅珏起身,“白璟,准备后事。”
唐雎手腕血红,好像下一刻血液就会渗出来一样,她咳嗽了几声,吐出来一口鲜血,白璟一惊,唐雎道,“嗓子,没有受伤。”
白璟这才反应过来,她说自己嗓子破了,是了,昨夜那样混乱的情境,她那般失态,只是嗓子破了倒不算什么。
“节哀。”白璟扶起她。
“你也是。”唐雎回答。
白璟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出去了。
唐雎过去把任青拽起来,塞给他一张帕子,“不要给先生丢脸,起来莫哭了。”
任青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十多年来都在当衍到先生的书童,感情深厚,哪里那么容易冷静下来,他知道先生不喜欢有人哭闹,还是尽量克制着。
这消息不过片刻,就传遍了营地,随后往陵阳城传去。
衍到多年来极富盛名,不知道多少人希望有他的指点,为了学问也好,为了权势功名,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有那么多人景仰着他。
毕竟当年他的手段那样暴烈不留情面,说不定要不是留在湘沅学宫,他早就被当年的仇人给杀了。
无论如何,三十年前曾让山河色变的人,死了。
夏疏一夜未睡,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只喝了一杯茶,说要以夏朝宰辅之礼厚葬。
皇帝面色复杂,一连加封了一大串荣光显赫的称号。
唐雎知道,那不是老师在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