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热浪袭来,好在暑假即将开始。明知钟鸣有姜嫣等待,严开非跟着凑热闹说要送送他,还拖上周宸,谁让钟鸣是宿舍里赶着第一个离校的呢,大家都还没来得及期末聚会。三人才走出宿舍区就见姜嫣站在树荫下,见到人来朝他们笑,才清晨阳光就开始晃眼,蝉也趁着稍微凉快拼命的鸣叫。
不料姜嫣折道过来,两人只得当回电灯泡,既然见到人总得打个招呼。
“接他回家啊?”严开脱口居然是这句话。姜嫣当即笑出声来,“之前是在你俩这儿托管吗?”
“口误口误。”严开忙解释道。周宸一脸无语,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被划为和他一类的。
“对了钟鸣,暑假里傅文慈那边你到底去不去?”等车时,周宸突然问。
姜嫣只一愣便好奇地望着他们,严开抢先一步解释道:“傅文慈父母都是从事古建筑修复与设计的,说是暑假可以去她那边实习。”然后还不忘拿眼神指摘周宸说话时机不对。不过两人眼神统一移向姜嫣,惹得她在心底一哂:钟鸣的事怎么表决权在我了?
这样说来也是傅文慈第二次邀请了,姜嫣见他还是那副坦坦荡荡的模样道:“之前是因为我得先回家看看,再才能答复你们。现在你们都安排好了,我再临时做决定就不好了。”其实这前一句话是复述的严开转述他给傅文慈的话。
“那倒没什么,暑假常联系,到时你看情况再说。”周宸很愉快的和他这样定了。
“对对,反正大二暑假和女朋友一块走走看看也不错。”严开这话和周宸同时进行,说完了还瞪他——这猪脑子,听不出来第一次委婉拒绝,第二次直接拒绝。
钟鸣这两个室友挺有意思,一个冷面直线思维,一个相貌魁梧心思细腻。
说话间公汽到了,姜嫣摆摆手与他们道别,先一步跳上车去,钟鸣随后坐在她身旁。
“严开说的,你有没考虑过?”
“陈泽和迟尉薇还肯和我们一块嘛?”她拧着眉头,止不住叹一声气。
钟鸣挑眉,“又拉这两做幌子?”
“还有谁嘛?”她侧过身子来瞪他。
“你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钟鸣半玩笑半真的说。
“让家里人知道,就更不肯放我俩出去走走了。”说着说着她声音低下去像在嘟囔。
见公汽渐远,严开鼓着眼问周宸:“你大脑构造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大一样啊?”
周宸觉得莫名其妙,“之前傅文慈提议的时候,钟鸣就不在,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要把话传达到位,结果人都要回家了也没个准话。我赶紧问一下,有错?”
“我是和钟鸣说了,只是傅文慈是个文弱的女孩子啊,当然得把话委婉着说。怎么和你这种人就是说不清楚呢?”严开跺跺脚,摆出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架势。
“你的委婉直接造成了信息沟通不畅,甚至无效。”
“就你一个人不明白,我看傅文慈都没说什么。”严开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拽下衣摆扇风,和周宸说话急到出汗。
“是吗,那她建群讨论还喊我把钟鸣拉进去,又找我问东问西的。”虽然大家大作业分在一组,可周宸实在不关心各自的情感动态。
严开语塞,傅文慈太不干脆,而周宸又太过于干脆。天热,周宸懒得和他废话,一脸冷漠抬脚就走。
这次回家,钟鸣的母亲颜慧素虽还是身形消瘦、面容枯槁,可精神却是不错,这次暑假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疗养。她胃口不佳,钟鸣姥姥只安慰这是苦夏,说要做消暑的小食,准备米浆、种籽、石灰水,在家好一通忙活。备好料后,又把姜嫣同她奶奶一道喊来。
姜嫣嘴甜,颜慧素对她印象一向不错,这次见到她就夸:“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了。”她笑盈盈的回:“谢谢阿姨。”
米浆过漏勺到冷水里变成一条条的“小白虾”,捞起来可以搁糖水里,也可以配酸汤。颜慧素想起儿时趣事来,接过漏勺,姜嫣看到她的手——白皙依旧,可瘦到青筋暴起,血管毕现。她整个人还是很白,苍白不见血色的白,人虽病恹恹的眸子却亮的奇异。
他们这头忙着,钟鸣房里的电脑提示音响个不停,他只得回房去关掉音响。姜嫣知道他们谈的都是正事,可傅文慈也在。每次傅文慈与钟鸣的对话,总是她先提起正事的话头,一问一答板正工整,两人的行为实在没什么好可指摘的。但因自身经历,这种克制下的无法言说的喜欢,姜嫣再明白不过了。
钟鸣从房里出来时,赤花籽也镇好了,几个人才坐上桌。颜慧素逗他:“几个同学都在那边忙得热火朝天的,干嘛不去?尤其是那个眼睛很大的女同学,前前后后邀请你几次,干嘛这样不给人面子?”
姜嫣的勺子咣当一声,撞上瓷碗。
“女孩子吃东西动静要小点!”她奶奶立马瞪着孙女说道。姜嫣拿起勺子,送一口酸汤到嘴里,如此符合了餐桌礼仪后,她奶奶才把目光挪开,跟着关心着晚辈,冲钟鸣说:“整20岁了,在学校不能光顾着学习,有合适的女孩子不要错过。”
“你们怎么都不关心下我?”姜嫣凉凉问道。
“唉哟,我喊你给我们看的你学校那些男孩子,一个个的看着那叫玩的都是什么味,你可别找那样的。诶,不如喊钟鸣给介绍下他们学校的,还比较靠谱!”老人家说风就是雨。
钟鸣当即被酸汤呛了下,他咳嗽一通,“有点辣。”
姜嫣不动声色,“人家全身心投入智力与艺术完美结合的浪漫的学科,哪有时间给你保媒拉纤?”
“你喜欢哪种类型的?”钟鸣一本正经的问。然后,在桌下的脚被姜嫣踢了,轻轻一下,她的脚尖划过他的足踝。
正说着,钟鸣的手机连响两声,想着和长辈吃饭,席间收发短信总是不礼貌,他没有动。姜嫣吞一口赤花籽,突然拿捏起傅文慈的腔调,对钟鸣道:“严开和周宸都觉得不虚此行呢,你在家安排好了没,怎么还不来?快来吧!”
“嫣嫣,你没事学什么台湾人说话?”姜嫣奶奶天天追央视日日剧,突然听孙女这个调调,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姜嫣一噎,不搭腔了。
颜慧素愈发好奇,立刻道:“是不是同学找你?真有事,你也去啊。好男儿,走四方!”
钟鸣只好摸出手机,一条图书会员通知,一条校园卡广告。直接递到母亲面前来,“通知和广告罢了。哪有什么三番两次,除了我别的同学也没落下,都是平时课业上交流比较多的几个。”手机屏幕对着母亲,话却是说给姜嫣听的。
“到底是优秀学生集中的地方,放假也这么有计划,安排这么充实。”姜嫣奶奶夸道。
“其实主要还是放松一下,平时太忙,有时还要为作业熬夜。所以……”说着他瞅了姜嫣一眼,“不过,您放心,在眼前有合适的肯定不会让她错过的。”
本以为他只打消奶奶一点小念头,没想到看上去一本正经的钟鸣还有本事当着一干长辈的面说出这么暧昧的话来。姜嫣顿时大窘,然后她的脚被钟鸣怼了下,又不能当着长辈的面掀桌子,“我才不要,我还要等大把人排队来找我做设计那天到来!”
颜慧素人虽与慢性病抗争多年,可仍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先品出儿子话里有话,又把这对小儿女前后对话串联,立马觉察出来了。本就看姜嫣十分喜欢,回想儿子转学后二人一路考学走来,也算是缘分注定。她因爱结婚,新鲜与激情褪去后,也不乏支持、理解与分享,却不得善终。可于儿子,她只希望健康、精神富足,现在看到他有所爱也被爱,也无遗憾了。
七月上旬的午后,一屋子老少定下一起去姜嫣奶奶的老家避暑,头顶的吊扇不快不慢的转着,轻松、温馨、短暂。
姜嫣还臭美着在家左一件右一件搭配着要穿的衣服,电话急促的响,她接过来,是奶奶在说:“你颜阿姨又住院了。”
“前两天不是看着挺好的嘛?”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声线。
“这次……下病危了。”
“怎么……会?”姜嫣的舌头发木。
“看这次能不能挺过来了。”奶奶在那头情绪也很低落。
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说了些什么,电话挂断后,手握着手机顺着身侧滑下来。
颜慧素病情急转直下,她的心脏停跳近一分钟,最终被拉了回来。医生找家属谈话后,钟翔决定签字转ICU,颜慧素却单独把钟鸣留下。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之前我好像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下面是水,天和水一片,月亮又大又近,水一荡一荡的推着我往月亮去,感觉很放松很舒服。”
那是她心脏停跳的时候,钟鸣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段时间我总梦到阿婆朝我招手,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颜慧素的阿婆去世已十六年了。她把自己的银行卡与存折的密码通通写给儿子,它们早在一个抽屉里归置好了。其实没人能知道自己最后说的是哪句话,可她却有充分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