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没有经历过亲人离别,她小心翼翼的发了短信过去,钟鸣接过来看,然后颜慧素笑了,说:“又是广告短信吗?”
他望着母亲,不知不转ICU是对还是错,中午十二点,其余人吃饭去了。最终,钟鸣拿出手机递到她面前,“是姜嫣的,她很关心,又怕打电话过来打扰到我们。”
“你是看他们都不在,才和我说的吧?”颜慧素眨眨眼,尽力扯出一个笑来。
钟鸣愣了一愣,然后不自然的笑笑,“我就和妈妈你一个人说。”
“我猜到了,”然后她像是放下一颗心来般的笑了,“之前还担心你对女孩子太木讷,那天在桌上说的话其实是给姜嫣听的吧?”
“是的。”他垂头,不好意思的笑,原来都被妈妈看穿了。
“怎样,你妈是不是很聪明?”
他点头,然后说:“本来想过几年再说的。”
“嗯,是要偷着乐。”颜慧素眨眨眼告诉他自己也会保守秘密,然后觉得眼皮子有些沉,遂阖上,半睡半醒间自己好像在过一道河,有人在冲自己招手,还是阿婆。
钟鸣见母亲不过几句对话就乏力闭目,触目惊心,好在有仪器告诉他人还在。他守了半个钟头,颜慧素睁开眼,告诉儿子:“我又梦到阿婆了,她一点变化都没有,走的时候八十几岁了,牙口却还是很好。”
他不信这些,可这个梦仍然让他心头大恸,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是咬紧了牙关。大概是明白儿子心中所惑,颜慧素反倒开解起他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该进ICU去,你爸爸也该签字?”
钟鸣还是没有动,他害怕失去,害怕后悔,还在梦想奇迹,可理智告诉自己要尊重妈妈个人意志。
“其实,我也很想再为你、为了姥姥姥爷坚持一下。但是,我很累了。你不知道,人身上插满管子,真的不好受。”说完她侧过头,四肢百骸皆疲乏。
钟鸣坐的端正笔直,他捏紧颤抖的拳头,却止不住眼泪砸下来,千般挣扎,到最后只拿一句不好受轻轻揭过。他花了很久才平复下来,这时姜嫣的短信过来了——我在住院部楼下。
他拿冷水把脸泼了又泼,才下楼去。楼内冷气十足,室外七月流火,他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青春里的,他的女孩。
她迎上来,眼里有担忧与迟疑,“我见你姥姥他们都回家去了,就想去看看你妈妈,行吗?”
“好,我们上去。”他牵住她的手。
这次,直到病房前,姜嫣都没有挣开他。两人就这样走到病床前,颜慧素听到动静睁开眼睛,见到来人,笑了:“钟鸣有没有告诉你,一起做赤花籽那天我就晓得你们了?”
其实,姜嫣紧张又忐忑,听到她这话免不得羞怯一笑,笑完随即放松下来。
“其实我觉得很巧,因为这个病摆在我面前的有几个选择,最终我们选择回来,然后你们成为同学。”颜慧素含笑着望着姜嫣,他们彼此见证对方的成长,相互了解又互为对方世界里的一抹丽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她歇息一会儿又说:“所以,钟鸣,命运关掉一扇窗的时候又为你打开了另一扇。答应我,不要难过太久。”
他抓紧了姜嫣的手,艰难的开口:“好。”满腔苦涩。
得到了他这句答复,又含笑着看了看面前这对小情侣,她的体力消耗殆尽,闭眼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钟鸣把姜嫣送到楼下,两人没有坐电梯,缓慢的一级级的踩着楼梯下去。下到最后两层时,姜嫣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轻轻捏了捏钟鸣的手。他回头,然后人被揽到她怀里,这个高度刚刚好,钟鸣的头架在她的肩上。这一瞬,姜嫣将他的苦难也分担了去。她的肩膀很薄,钟鸣紧紧箍住她,触到背上一截截的脊骨,姜嫣纤瘦却不羸弱,她也用力攀住钟鸣,像是要把力量度给他。
颜慧素走时,才换下钟鸣守夜,这些天来他头一次睡的这么沉,梦到还健康着的妈妈站在成片高草里,有风抚过,他在高草里穿行,却怎么都追不上。梦醒时那种感觉还清晰着,他一看时间清晨5点,忙打了电话给爸爸,那边只说:“钟鸣,你快来。”
钟鸣移民北美的舅舅,下了飞机赶到家时才知道姐姐已病逝,人停在殡仪馆,父母老了许多,外甥已有男人的模样。风尘仆仆又马不停蹄投入到火化下葬和安慰一家老小当中去。颜慧素的墓地是早都挑好了的,靠山面水,她亲自选的冬青园,每一块墓碑间都种着一颗冬青树。生前即说好,一切从简。
下葬那天是钟鸣头一次走进公墓,由低到高墓碑大小逐级变化,有最简单的花坛藏,有人仅是一方嵌在壁上的格子,还有豪华的凉亭,也有不少合葬墓,大多是还空余一边待人长眠。
无论钟鸣还是颜家人都不会去插手钟翔将来的人生,尤其他在妻子一病多年期间总是负责的。
钟鸣儿时和舅舅很亲近,和表弟相处也不错,这次他舅舅回来也问道他日后打算,极力劝外甥出去走走看看。他沉默已久才说:“先把本科好好读完。”
想到姐姐刚走,总是要从长计议,钟鸣的肩膀被舅舅拍了拍,“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和我说。”
舅舅这次临时回国,待不了多久就要返程,走前有提议过接老人过去养老。不过他们拒绝了,因为安土重迁,也不放心钟鸣。
生活不会因为某一个人不在了而止步不前,蒸笼天里,窗外的蝉的嘶鸣与屋内钟鸣沉郁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显然,丧妻与丧母疼痛与苦难程度不一,在这对父子身子做不到相互安慰、依偎与扶持。钟鸣姥姥干脆按原计划进行,一行人进山中小镇避暑。
姜嫣奶奶的老屋旁有一条河,水清洌洌的,姜嫣儿时就很喜欢这条河,她最清楚哪里有螃蟹哪里有河虾,极力让自己的情绪高昂一些,想渲染到钟鸣一点。其实钟鸣再清楚不过她的意图了,只是他牵强的笑时眼中的哀恸一时是消散不掉的。他配合着姜嫣,想着母亲的话,尽力让自己早日走出去。
姜嫣喜欢在那条河里洗菜,也爱把小腿浸在水中,坐在岸边吹着小风。钟鸣呢,有时间会在河里钓鱼。因为技术的原因,经常颗粒无收。当然,他从不承认自己技术差,总把问题归咎到她身上。谁叫他钓鱼的时候,她总在旁边哗哗弄水呢。
她才洗过头,身上有植物的清香,头发吹的半干,出来把长发一甩,对着对岸的他露出一笑。发丝在光线的触抚下漾出水纹般的光晕,同她的笑容一样璀璨。
他呆一呆。他们说的姜嫣很有味道,今天他才感到一种特殊的风致。
姜嫣挥着手,喊:“今天有鱼上钩吗?”
他嘘了声,说:“全被你吓跑啦。”
然后她几步跑到他旁边,席地而坐,发梢还湿润着,通身有一股绿意,让钟鸣忍不住问:“你拿什么洗的头发?”
“木槿啊,叶子洗干净,搓出绿绿的汁来,再沉淀。”
“这是什么洗法?”
“说是过七夕时候,专门用这个洗头呢。”她笼住发又说:“真麻烦,小时候一心想留长头发,头发长了又觉得洗吹费事。
他掉转身,说:“我觉得你的头发很好看,能不能别剪?”
闻言她绽开嘴,心满意得地笑,“我发质硬,短发像只狮子,肯定还是留长合适,就是剪也是剪短一点。”
阳光从层层树叶中筛进来,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斑斓,风从水面袭来,经过沿河葱茏的草木,带着湿漉漉的清香,不知是属于水木,还是属于姜嫣的。蝉鸣声歇了又响,可他们觉得静极了。
“好像都在睡午觉呢?”姜嫣说。
“恩。”
“这真好。”她向后撑在一块凉幽幽的石板上,仰望着蓝天白云说。
“比你之前来的哪次都好?”
“对,之前都没有你呢……”她呢喃。
这天餐桌上有鱼,他钓上来的小鱼,只比手掌一半长,姜嫣奶奶拿泡姜泡椒剁细了腌好,又放进热油去炸,鱼骨都酥软了,滋味又足,佐稀饭最好。
姜嫣年龄不大,辈分却不小,这些天小外甥小横总缠着他讲故事。午后,小横要她给他读一本绘本,她读着读着发现这是一本讲生zhi的,脸腾地红了。坐在堂屋门槛上的钟鸣一直听着他们在里边的动静,姜嫣的声音让这个夏季显得悠长。她宛转的声音止住,小横却要听,她只好磕磕绊绊地推拒。
“怎么了?”钟鸣起身过来解围。
“就是…我不知道怎么给小孩子说…”她面上微微发窘。
好在有钟鸣接过重任:“妈妈的肚子里,有个地方,像香梨一样,叫子宫,是个很温暖的游泳池,宝宝就在那里面无忧无虑地游泳,游到一天,通过狭长的产道,就健健康康出来了。”他的声音温和舒缓,那本英译中的绘本是粉红色的色调,画面温馨美好,妈妈的子宫被画成了一只大黄梨,里面的宝宝还戴上了泳镜。他听得特别认真。
“这书谁买的?”钟鸣问他。
“妈妈。”
“我妈妈也给我买过。”他摸摸小横的脑袋。
姜嫣心头一触,他终于肯开口谈及母亲,而她年过20,却接受欧洲小学初级阶段的xing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