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钟鸣常与她谈起过去,谈起她曾无比好奇的他14岁前的日子。
“你和小横让我想起了我妈妈以前给我读书的情景。”钟鸣告诉姜嫣。
“关于阿姨,”她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的问:“生病前的事情你都还记得吗?”
“关于细枝末节的都无比清晰,很不可思议吧,我甚至记得很小的时候发烧了,她抱着我,小孩子生病了总是要折腾大人,我只要她抱,大概只有妈妈的怀抱才安心,觉得又温暖又柔软。可是她脖子上戴的玉坠凉凉的,我把它搁在脑门上。记得这么清楚,我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钟鸣顺着河流往上游望去,延绵到远远的翠峰。
“一定不是,人的记忆就是很奇妙,我小时候常顺着这条河探险,现在还记得在上游有一块灰色的大石头上有一条鱼的化石。”她的手指向深处。
“真的?”得到认同后,他也觉得奇妙。
“真的,要不哪天我带你去吧?”她也想分享下自己的童年。
“好。我还记得她给我读的那些童话故事。我最喜欢《小王子》,总是听不厌,她就用手指指着一个个字,反复读给我听。后来我居然就这样认识了不少字,在幼儿园里嗑嗑巴巴读故事给别的小朋友听,老师觉得我简直是神童。后来上了小学,我说这是一个有关勇气与责任,选择与放弃的故事,班主任很惊讶,开家长会时她请我妈妈分享她的教育方式。”谈及童年,他眸子里闪着光,嘴角不知不觉带着笑。
“确实很厉害啊。”她垂头望着水面,盈盈的笑,她的童年对父母的印象并不多。
“还有更厉害的。她很早就拿火柴棍教我数学,转学前我参加过很多次奥数,常打败高年级的同学。”在此之前钟鸣从不和人主动说这些,以避免炫耀的嫌疑。
家庭教育这点上姜嫣除了赞叹、羡慕外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得把话题扩展:“除了读书以外呢?总觉得阿姨是个懂得很多的人,可不太爱说话呢。”
“我妈妈性格平和,总是轻言细语的,什么都很有条理。她是所里模范工作人员,对各项数据如数家珍,人称活的数据库。她会做很复杂精确的图,和我一起做手工时动手能力比我强。”黄昏中,他陷入回忆。
“现在你的动手能力肯定和你妈妈一样强了。阿姨真的好厉害,不对,应该是强大。”
“可是姜嫣,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哀恸从他眼里一闪而过。
“对啊,我们都逃不过遗憾和缺陷。阿姨平时都喜欢些什么?”她极力把话题朝轻松的方向引。
“她很喜欢看书,也喜欢音乐,没有生病时喜爱锻炼,有时心情不畅去江边散步、吹风、发呆就好了。”
“阿姨真的是个很好的母亲。”
“嗯。”他知道姜嫣在尽全力安慰他,她的小心翼翼让他心头酸胀。然后姜嫣的指尖朝他挪过来,轻轻覆在他的手指上,她怕人发现又总想把安慰给的再多一点,说:“阿姨不在了,我要照顾好你。”
他终于笑了,说:“那就这么说好了?”
她扬起下巴,有一点傲气,“你不信?”
“我当然信,只是我是男的啊,本来就该比你多承担一点。”
“男女平等哟——”她拖长了音,调转过头朝他做鬼脸。
这个黄昏,他不只是感动。正在收敛的夕阳的余晖把河面照的一片金红,姜嫣的面庞沐浴在这一片红河里,满眼的坚强与温软,包裹住他聊以慰藉。太阳西沉,他却生出天长地久。
见钟鸣好不容易开朗起来,姜嫣就说要带他去看那块有鱼化石的大圆石。
“赶紧去吧,说是那边马上要作为水源地管理起来,以后不能随便进人了。”奶奶告诉她。
于是,她抓紧进行自己的“探索”,骑车走完最后一截水泥路,过了印象最深的那颗大槐树,高大的枫杨带来铺天盖地的绿意,从上游来的山泉在这里汇成一汪,四周的树身有绿绿的苔,清幽幽的。往里走,水流窄细,水面假设了许多水泥板桥,顺着地势人一会走在左岸一会又走上右岸。过了一丛毛竹,姜嫣踩着碎石几步上前,扒拉了几下朝钟鸣兴奋的喊:“找到了,你看!”
他兴兴头跟过来,果然灰色的石面上有一小条白白的鱼骨。姜嫣转头笑的璀璨:“看,人的记忆很神奇吧!你的、我的,都没错!”
她的身体清香,像一只刚刚灌浆的绿色的麦穗,惹得他凑近来,伸手抚上她的脸,随着他的手过来,姜嫣闭上眼,凉凉的吻落在她眼皮上。你身上最好的那一部分,是你能够去施予人爱的部分,而不是你能够博得人爱的部分。
天色忽暗,山风渐起。
“要下雨了。”钟鸣抬起头。
“我们去那边的岗亭里去。”来时她就看到了新修的空岗亭,想来是奶奶说的真的要管理起来了。
他们疾步跑过去,身上还是砸了些雨点。大雨说下就下,伴随着阵阵雷声,雨点打在玻璃上,窗外仿佛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山里蚊虫多,钟鸣穿着短袖,胳膊上被咬了几个红疙瘩,姜嫣也不能幸免,她拿出风油精来,先涂到自己身上。又来到他身边,倒了些在手心,然后抹到他胳膊上,她的手软绵细腻,异样的温柔,他的心脏像被攥紧,想到那个梦。他抓住姜嫣的手腕,没有让她继续下去。
他的手心滚烫,手劲也大,吓了姜嫣一跳,两人对视着,他眸子里的火焰上跳动的是自己,小小的岗亭内的气氛变得急促。钟鸣赶紧起身,站到窗边,他打开窗,让雨水和风灌进来。姜嫣还坐着,脸红的吓人,她心砰砰的跳的很快,背对着他坐着。钟鸣的视线本一直跟随着她,见状只好挪向漫天的雨幕。
在她陪伴自己经历母亲去世这段最为暗淡的日子后,他觉得他的心明显变了。看到姜嫣的时候,他先起了一种期盼,期盼两人共同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而且这种感觉随着他们的相处越来越强烈,他开始不太敢随便触碰到她,然后是不敢轻易靠近他。
暴雨,如同千万枝箭穿透时间。两人被困在这里,谁也不敢乱动,时间过的如此漫长,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雨声渐稀。
“我们走吧。”
钟鸣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一场洗山雨,空气里有湿润的芬芳感,让人心情旷达,走上返程的路,足以忘记刚才的紧张不安。其实她感觉到了,回程时钟鸣刻意回避躲闪,她知道是为什么。想到宿舍夜谈,她懵懵懂懂其实又什么都知道,对于钟鸣,她害怕也期待,只是羞于启齿。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晓得姜嫣跑去“探险”还拉上钟鸣,劈头就是一通痛骂:“你几岁了,还不知轻重,水涨起来,来不及跑怎么办?”
还是钟鸣解围:“我看了天气预报,说全天晴天。”
他姥姥姥爷也帮腔:“嫣嫣是好心,想着带他出去散散心。”
因为差点惹了祸,她主动去洗菜,夏日的青菜味道不佳,干脆提了一筐黄瓜、丝瓜、嫩南瓜和西红柿。奶奶看她尽挑重的拿,认错态度良好,没有再说什么。出了门,钟鸣就跟过来,捡出嫩南瓜来给她减负。
河水涨起来一些,不过还是清澈,两人一道蹲下来洗菜,钟鸣又主动拿了黄瓜和丝瓜这两样带刺的来洗。虽然被骂了,此时她却还躲着嗤嗤的笑,笑着笑着钟鸣也笑出声来。
这天晚上,在梦里他又被一种香气缠绕。是甜的,他清楚是什么。
镇上俱是些老人与孩子,过起七夕节来,也算沿袭传统,两个老太太难得凑一回热闹,又是拿木槿汁液给姜嫣洗头,又喊她穿针乞巧。
两个老太太还乐呵起来,“嫣嫣,你画画手更要巧。”
她无比顺从,一一应了。完了,钟鸣还笑:“她们是不是把你当娃娃?”
她故意撩撩头发,发嗲:“那也要好看的才能当娃娃啊。”
惹得钟鸣又笑起来。
过了七夕,就到回城的日子,到家时秋老虎正旺。才收拾妥当,陈泽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特地在返校的日子到来前来他爸这边小住,刚好见见钟鸣。
两人约在技校那边的小操场,三个月不见,都感觉对方变了不少,遭逢变故的钟鸣不谈,可陈泽身上却有了点隔膜感。这种隔膜感或许可随时间消散,或许愈来愈重。
“本来,我是早就想来的。迟尉薇专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给你点时间和空间。”
“她的话还这么管用?”钟鸣揶揄一下。
“她这人混蛋是混蛋,但是思路还是蛮清晰。”再提起她,陈泽面带戏谑口吻自然,是他一贯的模样。
“你最近还好吧?”钟鸣问。
“又被甩了。”陈泽嘴上哀叹,面上却不见愁怨。
钟鸣仔细打量他一通道:“你哪是被甩,是自己不想和人继续了又不乐意当恶人,想方设法喊人先说分手才对!”
陈泽讪笑:“我发现你和姜嫣谈恋爱变精了。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原来的你。”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