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很不放心。
今日,便是谢娘拿着祈伞推荐信件前往皇宫的日子。
她在这王姬府邸中,可谓是行走坐卧都不是地儿,心中一直七上八下的。
“易锦,收拾一下,陪本殿进宫!”
谢娘是个要强的人,报仇之事必然不希望假手于人。
可宋念真的不能就这样在一旁看着,什么事情都不做。而且,她觉得当日将消息给谢娘的自己,太过鲁莽。
压抑了这许多年的仇恨,稍不留神,按奈不住自己,谢娘就有可能折在皇宫中。
若真是那样的结果,宋念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自己。
收拾妥当,宋念带着份大礼,前去皇宫觐见泱帝,她寻得由头便是答谢泱帝。
当日她身子不爽利,泱帝曾经派人送来不少的东西。
如今亲自来答谢也不算突兀之事。
宋念身为北周王姬,如今要进宫,旁人也不好在一旁拦着,宫人禀报之后,就领着王姬入到殿内。
殿中自然是没有谢娘的身影,宋念示意易锦将礼盒呈献给泱帝。
“胭脂当日染疾,幸得陛下关怀,如今病症已大好,前来此向着陛下谢恩。”
宋念朝着泱帝躬身行礼。
总管将易锦手中的礼盒接了过去。
泱帝看了一眼王姬,而后嘴角带笑,瞧着十分慈祥和睦。
“身体无虞就好,孤与北周王也可安心,”余光看了眼礼盒内,躺着的是北周的上好原矿玉石。里头的分量足以打上一对上好的玉器,“只是这玉石,你且拿回去,王姬既然入我泱国,照顾好王姬实乃本分,更何况你为了北周与泱国做了许多事情。”
礼物被推拒回来,宋念倒也不恼。
上前一步,嘴带浅笑道:
“陛下有所不知,今日胭脂前来,其实是为了一睹泱国诸位公主的风采。”
编瞎话的功夫,她宋念倒是眼下也能信手拈来。
“哦?”
这样的瞎话,老练如泱帝不可能不知道。
端起茶水,品茗一口过后,泱帝方才古井无波的望着女子。
“胭脂知这话,陛下你一准不信,”宋念倒也不慌,在这大殿中找了处坐下,自顾自得说着,“晋安王夫妇即将喜得麟儿,皇兄无事,便催促与我,整日里想着将我捉回北周皇宫去,好好地教习教习宫里规矩,我不想去,所以……”
宋念一脸无辜状,向着泱帝求救。
这一处被逼婚,逼着学习规矩的戏码,是她来的路上刚想到的。
她知其间经不起推敲,可眼下顾不了太多。
“胭脂王姬是希望留在泱国宫中?”
泱帝不慌不忙,在这处看着眼前丫头片子,在这与他睁眼说瞎话。
“嗯嗯,嗯嗯,”宋念一脸欣喜,用力点点头,“陛下若是留我下来,想来皇兄必然不会强迫我回去!”
这女子与他做戏时的模样,倒是看得出几分单纯。
今日这一出戏,做的甚是破绽百出,他打量着眼前的宋念,思及往日与太子过招时,这女子没这般蠢钝。
当真将自己当做十岁有余的孩童不成?
“胭脂王姬,孤曾经听闻过你的坊间传闻。”
泱帝将这试探又推进了一分。
今日这般冒冒失失的人,实在是太过可疑。
泱帝此话未曾挑破,宋念却是听闻其间含义,面色上的浅笑褪了个干净,只余一抹苦笑在嘴角。
“是,胭脂曾与‘泱国三杰’的梁言梁公子多有爱慕之意,可眼下却是发现那也不过是人间一具皮囊罢了,顶多比之寻常人来的好看几分……”
梁言骗她、利用她。
这件事就像是一根钉子,扎在了宋念的心中。
她回忆起往昔相处的点点滴滴,知梁言对她的好不在少数,或许里面也不乏真心。
可是,她不敢要了。
上一次走向梁言,花掉了她作为死宅走向未知之物的全部勇气。
眼下,她怕了,怂了,再不敢伸手过去。
“殿下,您这是?”
一旁的总管见着宋念说着说着,竟是有泪水盈眶,瞧在眼里怪不落忍的,从外间绞了巾帕,递了过来。
宋念也不推辞,用着帕子将脸上的泪痕一并擦个干净。
“今日让陛下见笑了。”
泱帝看着女子脸上苦笑不似假,眉间愁苦及泪珠儿亦是真切。
但却依然未曾开言。
“其实,说见识泱国公主风采都是借口,胭脂只是不愿再见到那梁言,希望能够在这皇宫内,躲一躲清净……”
女子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将其间事情全数倾诉出来。
“陛下,你瞧胭脂这王姬做的窝囊,躲人都躲进这宫里来了……”
这话说的颓败,一旁的人可谓是瞧的清楚。
北周王姬飞上枝头变凤凰,此事在两国都是颇为罕见,可说到底见过宋念的人都知道,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年岁不大,体貌纤弱,加上眼下的泪雨涟涟,谁见了都有几分不落忍。
毕竟,强势如她,难得有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
“这世间的好儿郎多得是,你就留在宫中,安心住下。”
泱帝像是动容一般,开言道。
宋念闻听此,在这殿内谢恩,而后被宫人带着出了大殿,安置在泱国的已出嫁的长公主故居。
宋念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眼下她是真的掉进狼窝了。
而且还是她心甘情愿跳进去的。
易锦替着殿下安置好一切,伺候着殿下用膳休息。熄灯之时,殿下将她留下。
易锦知道殿下今日所有的勇气,怕是都消耗殆尽。
一开始见到殿下,她以为殿下必然是个诡计多端的女子,而后日渐相处,她见识到这个女子的果敢、聪慧还有今日的重情义。
胭脂王姬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很多人的依靠。
但其实殿下骨子里是个极为脆弱的女子。
聪慧不假,重情义亦真,可殿下也有很多害怕的东西,只是大多数时候,她选择在关键时候站出来。
一如今日。
可在背后所有的脆弱时刻,殿下都自己消化了。
这样的女子,太过真实,也让易锦觉得有几分心疼。今日在大殿之上,殿下言辞间潸然泪下,即便是做戏,也免不了带上几分真情实意。
在易锦记忆里,殿下从未哭过。
或许以前有过,但是易锦跟了她这么久,从来没见过。
那样的眼泪,让易锦无法闭上双眼。
“殿下……”
在这空荡荡地陌生宫殿,轻轻地一声呼唤在这黑夜中极为明显。
不远处,亦是没有合眼的宋念,盯着头顶的青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将自己整个人放空了一般。
她不讲究的一个人,今夜在这陌生的地方,出奇的认床。
宋念独自一人,入这陌生世界这么久,头一次觉得孤寂,围绕在她周围的人亦或是物,都不属于她。
她宋念是这个时代的孤儿。
弃婴。
这两个字在她脑海中忆起,将她被迫拉入到回忆中。
世间没那么多良善之辈。
这样的道理,是宋念在十余岁时,便懂得的道理。
父母身亡,她变成了孤儿,周围人看热闹的及好奇者居多,可宋念不喜见到旁人脸上的神情。所以,便躲开众人,离他们远远的。
但离群索居是孤独的,不必忍受同情,但是需要忍受孤独。
而那时,她没有学会忍受孤独。
所以,她比起离群索居的孤雁,其实更像是只刺猬。一日日的疏远人群,她便成了众人口中的“没教养”。
与整个世界对立,是一件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自己走出来了,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可是在这陌生的宫殿内,再一次被孤寂压垮。
“殿下……”
宋念被易锦这一声声呼唤,喊得心头颤抖,眼角微热,四肢百骸涌上来了无名的痛意。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没动。
甚至于连脸上溢出的泪水都没有抬手擦去,就这样放任它们在这漆黑的夜里,肆意无声的流淌。
这是独属于宋念的自愈方式。
她从来就是一个人,或许中途有人前来,陪伴过她一段时日,可这世间路,终究要她一个人走。
现代如此,泱国亦如是。
所以,她不求救,不向任何人求救。
她必须自己挺过来。
没有谁,伸出手来拉她一把,而后余生便一直待在此处,再不离去。
这个道理,她懂。
所以太过美好的东西,她从不奢求。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靠着这样的信念,她宋念才活到了今日。
第二日一早,易锦见着殿下眼角微红,但什么话都没说,陪着殿下用完膳食后,在这宫廷内四下转一转。
宋念目无所定,也没什么兴致欣赏这宫里大片的花花草草。索性找了个空旷的地儿,坐下来歇歇脚。
“易锦,在你看来,本殿是否蠢笨的厉害?”
四下无人,宋念与易锦闲聊。
昨日之事,她做的很是过了,有着几分“过犹不及”的意味,老狐狸如泱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笨人面前卖巧,伶俐人面前充楞,想来这道理殿下比奴婢明白。”
昨日的殿下,道一句破绽百出不为过。
可这样处处破绽,放在泱帝面前却并无不可。
泱帝当政这些年来,见过太多太多,论及资历手段,殿下远远不及。与其费尽心思希冀于圆满行事,不若就像眼下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看不清楚,泱帝才不会妄下结论。
“你可莫要夸我,”宋念见着易锦不知何时,竟是像翠翘一般对她赞叹居多,“本殿眼下可谓是主动送上砧板的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京都诸般势力,与她而言便是如此。
眼下此举,她也只不过是挑了泱帝这把最大的“刀”,将自己送了进来。
“殿下为何还要帮梁公子他们?”
易锦知殿下此番冒险,最终的目的怕是与“泱国三杰”如出一辙。
可实际是:若她不愿,大可不必如此。
“不为他们,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