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天牢里,毒死刺客的药,是生禄给的。
他堂堂太子近侍,要进天牢,见一眼刺客要犯,还是做得到的。旁人不会将此事算在他生禄的头上,只因他背后的是太子殿下。
若是扣帽子,也是扣在太子身上。
王姬遇刺一事,生禄一个小小的奴才,自然是不知背后何人为之,可他却是能将此事指引到他希望的方向。
譬如泱帝陛下。
子不教,父之过。
太子的手下有今日所为,与他这个父君脱不了干系。
既已叛主,背叛一人或两人,有何区别?
谁让他生禄不仅仅是太子的奴才,还是泱帝与梁言的线人。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稀奇,卑贱如蝼蚁的自己,被家乡人处处瞧不起,竟还能让这几位贵人青眼有加的时候。
世事当真始料未及。
好在,他生禄终于能够在伤他亲眷的凶手心上,也插上一把刀子。
太子殿下已两日未进一粒,他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人不让进,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问。外头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提心吊胆的候着里头主子,开门的那一日。
他们没有权利忤逆太子,所以除了跪地请求,剩下的也只有前去皇宫禀报与泱帝。
陛下以为太子桀骜,故意为之。
所以第一日置之不理。
可是待到第二日,太子宫人再入皇宫禀报时,泱帝方才发觉太子并非儿戏。
领着总管,风风火火的奔着太子宫来。
“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伺候人都做不好,留你们何用!”
泱帝盛怒,将一干宫人处罚后,亲自前去喊门。
奈何里头太子并未应声,泱帝盛怒,他虽说子息不少,可宫中有教养嬷嬷,再不济还有妃嫔,何时都无需他如此哄人。
“来人,给孤将这殿门拆了!”
皇宫案上还有事情等待他的处理,太子此时做这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女子姿态,泱帝心中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天底下唯有陛下可忤逆太子,眼下陛下开言,众多宫人迅速将这殿门拆了去,可里头的情形,让他们惊掉下巴。
泱帝未曾想过会见到这样一副画面。
屋内所有的东西都好好的,只有他的嫡子叶端玉,颓然坐地,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旁人闯进来,眼眸中都无丝毫波动,空的让泱帝瞧了害怕。
“都杵在这里作甚,还不赶紧去请御医来!”
总管将众人拒之门外,太子宫一干人等纷纷忙碌起来。太子如此状况,他们不知,可总管却是知晓的。
很多年前,这等事情便发生过一次。
这一次,陛下怕是真的龙颜大怒了!
总管将众人安排出去,唯留下太子及泱帝父子二人在殿内,眼下情况即便是御医来了,都要等到陛下亲口允许方可进入。
泱帝以为那样的噩梦,不会出现第二次,可谁料在十多年后,竟是在他身上再次发生。
他身为一国之主,最宝贝的嫡子身患失魂症。
太子幼年时,与正常人无异,不仅如此较之其他皇子来的更加的聪慧,机智。泱帝将此视为上天对他所行的一种默许。
所以才会赐给他一个健壮的嫡子。
太子的出现,让泱帝弥补了心中那丝丝的缺憾,当年他用着雷厉风行的手段夺了皇位,虽因他勤政爱民,朝中再无人对此置喙。
但他却很少安眠。
太子的诞生,让泱帝在忐忑失眠多梦中,被拯救了出来。
所以,在他心中太子不仅仅是他的儿子那么简单。
他选择亲自抚养,悉心教导,都是希望叶端玉可以接替他成为泱国的未来贤明君主,领着泱国走向强盛。
也唯有将泱国交到叶端玉手中,泱帝才能保证此后史书工笔上不会记他半分污浊。
但十多年前,出现的那次变故,险些让他的筹谋全盘倾覆。
那日,他检查太子诗书,听闻侍候太子的宫人言太子这三日以来,甚是勤奋,每每手不释卷,连着饭食都会忘了吃。
太子如此勤奋,泱帝自是欢喜的。
可在那日上午时分,他端坐御书房内,等着太子前来考核,太子却久久未来,待到他寻去太子所住宫殿,看到的便是今日的光景。
太子毫无知觉地坐在床榻前,神色无恙,除了眸中再无旁人,一切都很正常。
可一切又不正常。
就是那个时候,祈伞告诉他,太子殿下得了失魂症。
身体何处都没事,除了心智,在那颇为煎熬的一年多里,泱帝对外宣称太子前去游学,其实一直将人留在深宫养病。
那些日子里,泱帝又回到昏暗无光的生活中,夜夜都会半途惊醒,害怕稍有差池,一切付诸东流。
好在一年多后,祈伞还给他一个健健康康的太子。
他的嫡子又回来了。
而且,太子对当时患病时,所有的事情都无印象,像是从未经历过一般。
泱帝随即将侍疾的宫人全数撤了去,嘴碎的奴才一并让其永远闭嘴。他重新挑选一批伺候太子的人。
泱帝以为,这样的事情,是命运跟他开的一场玩笑。
玩笑过后,他的太子还是完好无损,健壮如初。
却原来他错了。
命运这种东西,从来都捉摸不透。没想到他身患顽疾,他的嫡子依然如此。
“端玉,父皇来看你……”
泱帝心中悲怆,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一下他的嫡子,未曾想叶端玉竟像是被惊吓了一般,躲开了。
那双伸过去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
“陛下,祈御医来了……”
总管与殿门前,对着房内泱帝恭顺开言道。
泱帝闻听此言,收回了那双手,撤去了面上所有的伤痛,又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
“传。”
祈伞听泱帝此语,方才侧身入殿内。
路途之上,他已经猜测出泱帝唤他的意图。他祈伞在御医院只负责泱帝一人,太子亦是有专人御医看诊。
除了十多年前那场突然奇事外,他很少与太子接触。
而今日,召他来太子宫殿,虽不敢肯定,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底儿。
进门瞧见太子神色,他便知失魂症再次复发了。
手底下也不敢怠慢,迅速拿出医包,给殿下详详细细的诊治一番,而后起身报请陛下。
“失魂症?”
泱帝抢在祈伞前头,面上无任何起伏道。
“是。”
祈伞以为陛下尚且撑得住,可谁知陛下竟直接站立不稳,险些摔倒。祈伞顾不得其他,连忙起身扶住泱帝。
“祈伞,你说孤这一次,要给你几年……”
泱帝终究接受不了。
他虽瞧着年富力强,可旁人不知他这些年一直殚精竭虑的苦撑着,身上顽疾亦是多有来犯。
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对太子纵容也好,培养也罢,只是为了有那么一天,他若真的遭遇不测,太子可以随时随地接管泱国的一切。
可眼下,这些打算都将成为妄想。
泱帝知道,此次太子的病症只会比上一次来的更加严重,这样的话祈伞与他说起过。
只是内心中,他选择性的将其遗忘了。
不论多久,他都可以等着太子恢复如初。
“……”
扶住泱帝后,束手立在一旁的祈伞,却是没有开言。
“怎么?莫非你人老了,连同这耳朵一并不管用了?”
此话中已带着怒意。
祈伞立刻跪下请罪。
一时间,这屋子里三人俱是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
最终,祈伞忍耐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陛下,你可知当年太子为何有此症?”
有些话,或许会要了他祈伞满门的性命,可他依然要说。一如同当日谢长典那般,身为医者,他已经缺失了太多太多。
泱帝没开言,只是眉头皱得死紧。
“当年,祈伞失了为人医者的仁心,为了保全一家老小,对这太子失魂症的起因做了隐瞒。”
一步错,步步错。
虽已然无法回头,可他还想着可以捡起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说!”
泱帝端坐一旁椅中,看着他重用了大半辈子的祈伞。
“当年引起太子失魂症,并非太子身体使然,失魂症者多是外部势力逼迫所致。”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孤的过错?!”
泱帝勃然大怒,没想到祈伞竟是到了最后,将此间所有全数推到了他身上。
“陛下希望殿下勤政好学,没有错,可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陛下逼迫殿下太狠了……”
泱帝瞧着祈伞跪下佝偻的背,这么些年他都没发现,祈伞竟也有忤逆他的时候。
“什么叫太狠?他是泱国的太子!孤若是不教他严于利己,何来明日的泱国!”
什么阿猫阿狗,眼下都能指责与他了!
他的教育没有错。
“陛下可还记得,殿下身旁那个合欢吗?”
祈伞抬起头,问询着。
“你提那贱人作甚!”
这个名字许多年没人敢提,今日的祈伞果真是越发的胆大包天,泱帝看着目视他的祈伞,抽出一旁利刃,横在祈伞脖上。
“祈伞,你莫要仗着孤的宠信,就在此胡言乱语!”
殿中君臣对峙,此事全数被门扉掩了去。总管赶走太子殿前所有宫人,立于殿门前,面不改色的听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即便陛下要杀了臣,臣也要说!”祈伞朝着泱帝的利刃又递进了一步,脖颈处瞬间见血,可他神色如常,“那女子与太子而言,比陛下您所想像的更加重要。”
祈伞迎着泱帝目光,不退缩半步。
“在陛下心中,那女子或许只是个勾搭太子的卑贱之辈,可在臣给太子医治的那一年多里,殿下口中最常提及的都是那个名字……”
太子的失魂症,自然不是天生为之。
或许陛下的逼迫,加速了病症的出现,可陛下那日当着太子面杀了那女子才是压倒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合欢……”
二人争执之际,却见一直无甚表情的太子,嘴里无意识吐出此二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