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冷眼打量着季二公子。
季二公子今天穿了一件天水碧暗纹袍，九成新的袍子上装饰着翡翠蝙蝠纹纽扣，与衣裳相得益彰。他身形偏瘦，脸色有几分不大健康的苍白，眼神却是深沉的，透着难得的冷静。
这是个心有城府的年轻人，在外人面前往往话不多，从而给人一种谦逊有礼的印象。
曾建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鲜少看走眼，在瞬间便下了结论。
这个年轻人应该还很在意仪容，天水碧的衣料价值千金，色泽鲜艳，男子穿了未免给人过于华丽的感觉。
或者说——曾建下意识把目光调向花园的方向，默默补充：或者说在季二公子以凌辱杀害女子为乐的前提成立的情况下，那场赏花宴上有他物色的目标，才不自觉收拾体面一点。
曾建几乎凭直觉就认定了这种猜测。
他现在需要的是眼前的年轻人露出马脚。
“有关杀人案子的事，想找公子聊聊。”曾建有意误导道。
这一瞬间，果然就见季二公子瞳孔一缩，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用力抓了衣衫一下，随即松开。
天水碧的衣料没有留下丝毫褶皱。
“我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季二公子淡淡道。
曾建牵了牵唇角。
尽管季二公子作出惊讶困惑的表情，可他整个人的状态是放松的，而且是一种过度的放松。
这种情况，往往是侥幸逃过某些不好的事后下意识流露出来的。
他提起杀人案子季二公子想逃避什么？
曾建心中渐渐有数。
而这时，后边的惊叫声传过来。
三人本来就在室外，传来的声音听得很分明。
“这是——”曾建发现闹出动静的居然是花园方向，一时又惊又喜。
惊的是那些小少夫人莫非遇到了什么危险，喜的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过去瞧瞧。
“怎么回事？”吏部尚书面上无光，厉声问匆匆路过的下人。
下人忙道：“季尚书，不好了，花园中闯进来一只恶犬，正在追逐姑娘们！”
“什么？”吏部尚书面色大变，抬脚便往花园赶去。
那些少夫人都是交好人家的贵女，万一有个好歹，可就难交代了。
季二公子脸色比吏部尚书还难看，匆匆跟上。
曾建摸了摸胡子，暗道一声天助我也，招呼远远跟在后边的下属：“还不快些跟过去帮忙！”
花园这边真正是鸡飞狗跳。
安琳琳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偏偏大狗像猫戏老鼠般追着她跑。
眼看大狗又要追上来，安琳琳快要昏过去了。
这畜生怎么就追着她不放呢，或者咬一口给个痛快也好，偏偏追追停停让她丢尽了脸。
四书一脸严肃。
它容易嘛，既要听女主人的吩咐把事情闹大，又要忍受这些女人的魔音，还要对付拿着棍棒赶过来的人。
混乱中，安栩栩躲在不近不远的一丛花木旁，唇角飞扬。
她真没想到四书居然溜进了侯府。
有四书在，想要闹出点动静把曾大人引来就很容易了。
这个时候应该有动静了吧？
安栩栩往某个方向望去，就见吏部尚书父子匆匆赶来，落后数步的正是才告别过的那位曾建无疑。
“四书——”安栩栩轻轻喊了一声。
混乱中，她这声轻喊除了身边的姜俏并无其他人听到，四书却瞬间扭头。
狗的听觉可不是人能够比得上的。安栩栩隐蔽比划了一个手势，四书前爪落地一个急停，突然改变了方向。
安琳琳惊魂甫定，刚露出庆幸的笑容，可很快笑意就转为惊骇。
那只大狗奔去的方向正是原本的梅花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肥料”过于好的缘故，这一大片梅花开得太邪门了。上上京城贵妇贵女甚至读过几天书的男人们都好个风雅，要是门第高或者交情好的提出来赏花难以推脱。
埋着尸体的这片梅花被人翻来覆去观赏，他们夫妇难免心惊肉跳。
如今埋有尸体的那一小片梅花稍稍挪了地方，撑过这场赏花宴差不多就该枯萎了，到时候把整片梅花一清理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现在那畜生竟奔着原本梅花所在去了，怎能不令安琳琳花容失色。
同样面色大变的还有季二公子。
“快把那只狗乱棍打死！”季二公子大喝。
四书瞅了季二公子一眼，身体猛然停住，两只前爪飞快刨起来。
一时间尘土飞扬，连原本被吓得四处奔逃的贵女们都悄悄探出头。
这只大狗在找肉骨头吗？
季二公子见到四书的举动骇得魂飞魄散，厉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那只畜生打死啊！”
曾建动了动眉梢。
倘若只是怕惊吓了这些高门贵女，季二公子不必如此失态。
这么说，花草下真的有东西，被这只不知从哪来的大狗闻到了异味？
可是这片花草并不是梅花——
曾建目光往旁边移动，仔细打量着紧挨这片花草的梅花丛。
一大片梅花开得绚烂。
等等——
曾建眼神一缩，视线落在最不起眼的墙根处，那里的一小丛梅花比起其他梅花显得没精打采，似乎要凋零了。
这个时节梅花凋零并不奇怪，可是想到秀娘子与迟老爷皆说过梅花丛下埋着女儿的尸体，曾建凭借着多年来面对案子养成的直觉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
季二公子这是做贼心虚了吧？
呵呵，他见惯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凶手。
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把努力刨土的四书围起来。
四书察觉到危险，前爪还在刨土，后腿用力一蹬踹翻了第一个冲上来的人，紧接着大尾巴一扫，扬起的尘土迷了另外两人的眼。
这时候它终于暂停下刨土，对着最后两个手持棍棒的人一呲牙，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阳光下，半人高的大狗气势汹汹，露出一对闪着寒芒的尖利牙齿。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四书却没给二人太多思考的机会，纵身一跃。
“妈呀！”两个家丁吓得把手中棍棒一扔，扭头就跑。
这只狗太吓人了，跟独狼一样！
四书心满意足叫了一声，掉头继续刨坑。
努力完成女主人的任务，说不定女主人就会跟它回家了——十分朴实的想法从大狗脑海中一闪而过。
“废物！”季二公子对着逃跑的家丁狠狠打了一耳光，抽得家丁转了一个圈扑通摔在地上。
另一个家丁冷静下来，一咬牙转身回去捡起木棍打算继续对付大狗。
这时曾建开口：“且慢！”
众人齐齐看过来。
吏部尚书一脸尴尬恼怒，表现出一府主人闹出笑话后在外人面前该有的反应，季二公子则不一样了。
他根本没有理会曾建的喊声，竟捡起一根木棍亲自上前去赶大狗。
“快回来，当心恶犬伤着你！”吏部尚书大急。
曾建对属下使了个眼色：“还不去保护公子！”
两名属下会意，迅速跑过去，一人拉住季二公子一只胳膊往回拖，口中道：“公子不要以身犯险，让我们来。”
“放手！”季二公子脸涨成了猪肝色，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
可是曾建带来的属下明显有功夫在身，任他如何用力都难以挣脱，情急之下两条腿拼命踢蹬，看起来无比狼狈。
那些躲在各处并未离去的贵女个个睁大眼睛瞧着。
看热闹原就是人的天性，无分男女老少。
有贵女感动道：“没想到季二公子对客人如此负责，下人没用竟不惜以身犯险去赶走恶犬。”
一位神色冷静的少女隐隐瞧出几分端倪：“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就算宴会有恶犬闯入，季二公子的表现过于失态了……”
“什么意思啊？”
少女笑笑：“且瞧着吧，我总觉得有大热闹可看。”
“呵呵，我最爱瞧热闹了，刚才吓了好大一跳，若是有热闹可瞧，权当补偿了。”
眼看着大狗挖土挖得飞快，季二公子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声嘶力竭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啊，任由外人如此对我！还不把这两人拉开——”
话音一顿，他瞬间改了主意：“不，先把这只畜生赶走，谁先赶走赏银一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个家丁瞬间来了精神。
这时大狗却停了下来。
被刚才大狗的神威所震，它一停，几个家丁下意识也停住了。
四书叼着一只鞋子看向安栩栩所在方向。
作为一只忠于女主人的大狗，它第一反应是挖到宝贝赶紧献给主人。
安栩栩悄悄指了指曾建。
四书甩甩尾巴，颠颠跑到曾建面前把鞋子放下来。
鞋子上满是泥土，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曾建还是一眼分辨出来，这是一只绣花鞋！
“汪汪——”四书冲着曾建叫了两声。
与此同时，两个家丁腿一软瘫在了地上。那二人正是负责埋尸的小厮路子与安子。
二人面如土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不远处议论声纷纷响起。
“呀，土里怎么还能刨出鞋子来呢？”
“也许有人丢的呢。”
“不可能，咱们这样的府上谁会这么没规矩乱丢鞋子啊，何况还是绣花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