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书从不会记差，”那编修道，想了想，又亲自取来案簿核对，末了对薛画之点点头：“夫人，确实没有奇经乱神方。”
薛画之头脑懵然地道过谢，失魂落魄地放下书走出来，此刻正值中午，阳光刺目，而她站在藏书阁外，只觉满身阴冷。
那日情形历历在目：檐下轻而易举找到的古书，明明在深夜里却衣着整齐的藏书阁主事，毫不犹豫地确认这本书才被宰辅与林公公凭皇上手谕取走，而她和冯墨亭立刻将这主事带到皇后面前……
当时，他们自以为戳破了一场谋反之局。
可究竟是破局，还是身在局中而不知？
薛画之定了定心神，旋身快步向一个方向走去，几步之后甚至快跑起来——事到如今，看来只有那个地方才能给她答案了。
她回到先帝旧寝，如今那里已经是一片禁地，除了几名老仆终日打扫，再无外人。
薛画之推门而入的时候，他们呆滞地望着她，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鲜亮活跃的生命了。
昔日佳肴不停的小厨房里冷清死寂，薛画之才待迈入，脚步却悬在门槛前——灰褐色的门槛被朱砂涂得殷红，在深宫禁院，这意味着此间当差的奴才在主子归天当日便随之尽忠了。
可分明在先帝驾崩第二日，她和冯墨亭才来到这里，盘问那些战战兢兢的厨房主事……
禁宫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吱呀一声，年迈的宫人们颤颤巍巍跪了一地，薛画之缓缓回头，见到皇太后宫中的人鱼贯步入，列成整齐的两队，打头的人走出来，展开一幅明黄的圣旨。
“冯氏擅闯禁地，罚禁足十日，钦此。”
十日禁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奈何无人交流，薛画之憋了数日，觉得自己也快成了一块静止不动的木头，忽然有些理解禁宫里那群老仆眼中的呆滞究竟从何而来了。
待到十天禁闭期满，她才待欢天喜地地回去与冯墨亭相见，却被皇太后的鸾驾拦在禁室门口，仍是上次那些人，这回手里没拿圣旨，恭恭敬敬地道：“太后请冯夫人到宫中一叙。”
薛画之沉吟片刻：“可我衣发不整，不若允妾身回去稍作梳洗，再……”
“冯公子近日为夫人多方奔走，无视太后天威，太后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不做追究，夫人，您是要太后再接着等下去吗？”
既抬出冯墨亭来威胁，那便不去也得去了，薛画之叹一声，撩衣上了鸾驾，待到太后宫中，被宫人引着穿过层叠纱帐，便见皇太后独自坐在案前，案上两杯清茶，一盘小点，仿若招待闺间密友。
先帝驾崩已近一年，皇后历经悲痛与振作后，全无疲态，有时薛画之看着她，仍恍惚觉得她还是先前那位温声细语的皇后，跟借刀杀人并彻夜夺权的那个冷酷灵魂判若两人。
“你来了，”皇太后原本正一手支颐地小憩，闻声睁开眼睛，笑着示意：“坐。”
“禁足十日，想来有不少要对哀家说的话吧？”茶香袅袅，她两臂交织，在绣垫堆叠的梨木圈椅上仍坐得笔直，脊背挺拔如刀，柔美中带几分凛冽意味：“你是聪明人，哀家相信你想得明白。”
薛画之叹了口气：“太后娘娘，您是要杀我吗？”
她问得实诚，皇太后愣了愣，反而笑了：“我要杀你，就不会再给你发现这些的机会了。”她轻轻拨弄着坎肩上垂下的小铜铃——那亦是代购的产物，如今宫里吃穿用度都颇有西域风味，人人都觉得生活比之前有趣不少：“哀家很喜欢你的聪明劲，自你来到宫中后，不论流水账目还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比以前好了太多。”
薛画之揣摩她话里的意思，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您……知道先帝与炼丹道士……”
“是我亲自引荐的，”皇太后淡淡道：“前宰辅带周道士入宫时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众人耳目，是因为每次替他挡开宫中视线的人是我。”
这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薛画之头顶轰然炸响：“您……”
“薛三，先帝在位时，朝政如何？民间如何？边陲如何？”
朝廷政党错综复杂，民间上求无门，边陲争战频发。
薛画之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了，那是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但某个瞬间，她竟不觉得这是错的。
果然，皇太后见她久久无言，又轻轻叩响桌面，淡然道：“现今，又如何？”
自皇后与太子共理朝政，国库日益丰足，百姓安居乐业，朝野清和，盛世太平。
“先帝昏庸，耽于享乐，百官上行下效，乌烟瘴气，天下何以平定？”皇太后细眉一挑：“哀家并非贪恋权势之人，只是这天下至尊之位只有一个，又关乎万民生计，那为何不能由贤者居之？”
薛画之动作僵在原地，好久才能发出一丝颤抖的声音：“娘娘巾帼情怀，不逊男儿，可究竟有违纲常……敢问娘娘今日把这些都告诉我，是因为……”
“我需要一个帮手，”皇太后淡淡道：“太子近日拥权自重，而天下政事无非兵钱两路，你是商人，凭你的头脑，助我另开财路，绰绰有余。”
薛画之愣了愣：“娘娘，您还要继续干政？”话音未落，立刻伏身下跪：“妾身失言，还望太后娘娘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