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周琼秀从她家过来看了一眼林茵的情况,顺便确定敖战请假的事。
关于敖战要请假在家照顾林茵的事钱桂花跟林成风事先并不知情,听了周琼秀的话后才知道。
他们并不同意敖战请假,说家里又不是没人,林茵也不是伤得没法动,反正意思就是不想他们家乖孙因为这件事耽误学习。
只可惜他们的不同意在敖战这里不起作用,敖战不过简单的几个字就把人说通了,最后还是照着他的意思来。
这三天,跟林茵一开始想的一样。
整个村子,不管谁出门,反正只要出去了就能听到人说林丽跟川子的事,钱桂花跟林成风早上板着脸出门,每次回来的脸色就会比前一次要黑得多。
黑着黑着就是钱桂花在外面骂骂咧咧,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自言自语骂得起劲得不行。
有时候顺带已经走了的周琼芳一起,反正只要是跟林丽和川子有关的,都连着一块儿。
对此,敖战跟林茵全当没听见,自己该干嘛干嘛。
不过,就像钱桂花说的那样,林茵并没有伤得没法动,她也烦钱桂花他们一直在外面抱怨,所以在屋里躺了一天后她就起来活动了。
虽说干不得什么重活,但至少自己端水洗漱,到厨房帮着煮煮饭还是可以的。
尤其他们家还有一个不能动的人,先前林丽被关着的时候钱桂花就够呛,现在林丽嫁出去了自然更不用说。
钱桂花他们以前没什么事从来都不会冲林山嚷嚷,就算真对林山不耐烦了,骂的大多也都是照顾林山的人。
在他们看来,林山是他们儿子,不管做啥都是对的,而且林山是为了挣钱养这个家才变成那样的,就更没错了。
如果真要说,那就是她没给林山找个好媳妇儿,接了个丧门星回来,所以才把人克成那样的。
可是现在,丧门星没了,家里的日子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差,接二连三地出状况,那现在她又把造成这些事的原因归咎在哪呢?
钱桂花倒是想骂林茵,更想打她,因为她觉得这些事本来就是林丽跟林茵姊妹不和造成的,就算林茵伤到了,那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可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钱桂花现在跟林成风明显都被家里这情况给弄怕了,就指望他们乖孙今后有出息了能给他们好日子过。
因为他们乖孙护着林茵,所以他们也没办法,最后想来想去,到底开始怪起林山了。
“麻卖批,当年你要把人接回来的时候老子就说不同意,你不听,结果呢?结果现在变成啥样了,啊?”
林成风抽着旱烟坐在堂屋门槛上,每抽一口就骂骂咧咧。
“自己接了个丧门星回来,生不出来儿子就算了,把屋里弄成这个样子,她自己倒是走得利索,屋里其他人呢?教出那小杂种老子现在都莫脸在这待了!”
“你看看你现在像啥话,一个大男人,在屋里一趟就是十几年,外头有哪个男人像你?啊?老子要是你,早就死了算了,免到活起拖累人。”
“现在一出去,到处都是那些杂种婆娘说我林家咋咋,麻卖批的,这日子莫法过了。”
这时,外面钱桂花说了一句什么,林成风的火更大了,两个人就这么在外面吵起来了。
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再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男人,林茵在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
因为敖战要上学,钱桂花他们说什么也不可能放敖战一个人在镇上,就算他们心里再不想她出去,却也是无可奈何。
后天一早她跟敖战就要走,所以她打算走之前给这个男人好好擦擦身上,可现在……
“你出去吧。”
就在林茵刚想把敖战喊来帮忙给林山翻身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忽然开口了。
林茵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不擦了么?”
林山盯着屋顶,眼珠子都不带眨一下的,只说:“出去。”
沙哑粗噶的声音听上去像很久没喝水的,实际他也两天没喝水了,甚至连饭都没吃,每次林茵或者敖战把饭菜端进来要喂他的时候都被他拒绝了。
林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走过去说:“你这样不行,还是要吃饭喝水,不然身体吃不消。”
她虽然对这个男人没什么感情,但现在人就这样在她面前,总不能真什么都不管,何况这人从出事那年起就是身不由己。
然而林山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依旧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出去。”
林茵翕了翕唇想再说点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于是端起盆子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说:“有事就叫,我跟林腾都在。”
说完,出去后将门带上了。
我跟林腾都在……
我跟林腾都在……
林山看着屋顶,突然很想笑,到最后,偏偏是他最不喜欢的两个孩子。
要不是十五年前工地出事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家里至于成这样么?
肯定不至于。
人呐,就是这么回事,你得有用,得派上用场,绝对不能是窝囊废,不然哪怕是亲生父母,有一天也会看不上你。
呵呵,他乐意这么瘫着?
阿芳,茵女子说是我把你害死了,真的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好像已经想不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啥时候了,想不起你第一次对我红脸是啥时候了,也想不起我们结婚那晚上到底是咋过的。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只生娃的女人,对我来说,就算你生不出来儿子也没关系,我们不一定就得要儿子。
爹娘他们非得要,那就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我一点都不怪你,真的。
可是……
我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的,或者就是从我瘫了开始,我就不记得我们上一次好好说话是啥时候了。
只记得你总哭,哭得我烦。
你埋怨我咋就变成这样了,说我变成这样你该咋办,这个家该咋办,都多少年了,你总为这事哭。
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是我愿意瘫的么?
身为男人我已经够累的了,你能不能不要总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就不能多为我想想吗?
爹娘买了林腾回来,你又哭。
说他们就是看不上你,觉得你生不出来,说你真是受够这种日子了。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本来就是你生不出来啊,你要是能生出来,他们会从外面买吗?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你就不在我跟前哭了,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听到你吸鼻子的声音,第二天早上醒来会看到你红肿的眼睛。
但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再没当我的面哭了。
在不知道第几次看到你红眼睛的时候,我又烦了,我说我还没死,你就一天到晚地哭,是想咒我死么?
于是从那之后,我再没看过你在我面前红眼睛。
可你也不会再在我跟前跟我聊你在外头遇上的事,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跟我说你早上做了什么下午做了什么,晚上又做了什么。
我们之间的对话好像就只有那几句话了。
吃饭了。
喝水了。
洗脸了。
换衣服了。
都是你在说,可我却感觉不到你到底在想些啥。
于是我又说了,你成天摆张死人脸给谁看,老二就是学你才成天摆个死人脸,连话都不会说。
我说过这话之后你又在我跟前笑了,笑着说吃饭洗脸换衣服,笑着说你在外头听到了啥做了啥。
可我还是烦,我说你成天不知道在笑啥,有啥可笑的。
你突然就哭了,哭着一句话都没说就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这会儿想起来,好像的确是我的不对,你笑是错不笑是错,哭是错不哭也是错。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晓得到底要你在当着我的面的时候我想你摆出一副啥样的表情,我就只觉得我们俩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可我们之间,到底应该是啥样的?
林山想不明白,呆呆地望着布满灰尘的房梁,望着望着,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他抬起头抹了一把眼睛,手上的水意让他愣住了。
这是啥?他咋哭了?
搓了搓手指,还没确定那是不是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水就顺着他的眼角流到了耳朵边上。
再转动眼珠子看向那满是灰尘的房梁,朦胧间,林山仿佛看到了女人那张熟悉的脸,可他又觉得她的脸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阿芳当年是他们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好多小伙子都追在她后头,抢着要娶她当媳妇儿。
她的脸该是又小又嫩的,眼睛该是又亮又美的,双手该是又白又细的。
她咋可能这么老这么黑,脸上褶子咋可能这么多。
才这么想着,眼前的老女人突然就变了,变成了他记忆里的样子,只可惜的是,她没有对他笑,只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不要……”林山伸手,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不要走,阿芳,不要走……”
从听他们说你死了开始,我没有一天是不想你的。
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看不到你的脸,碰不到你的手,吃不到你做的饭菜。
我错了,阿芳我错了。
二十多年啊,你真的就这么狠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