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她跌跌撞撞一步步来到池子边，双手撑在池边的石头上，朝里面喊：“妈，妈？”
她的双手在颤，声音也在抖。
上辈子活了三十来岁，明明农村出身的她却连鸡都不敢杀，更别说亲眼看到面前……
像她一路找来一样，她依旧没有得到回答，而池子里的人也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动的迹象都没有。
林茵手上一个失力，差点就栽进去了。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进来，星星点点地洒在水面上，为这些绿色的浮萍点缀上明亮的金色，也让此情此景变得像一幅画。
一副诡异又恐怖的画。
林茵在脑子里短暂的空白后一个劲儿地自我安慰，不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随即，她扭头往周围看了看，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悬着一根跟她胳膊差不多粗的树枝。
估计是因为这边长年没有人来，所以就算干了也没人过来捡去当柴才挂那的。
林茵强忍着心里的恐惧双腿打颤地站起来，走过去从上面把那树枝扯下来，再一步步回到刚才的地方，然后再把树枝伸向水里。
树枝才一碰到人，林茵就看到里面的人跟着动了，吓得她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扔到水里。
当然，里面的周琼芳实际并没有真的动起来，而是她现在是浮在水面上的，整个身体就跟那些飘在水面上的落叶一样。
林茵用那根树枝一点一点把人往自己这边勾，等到把人勾到池子边来后她就把树枝放下了。
她有些不敢用手把人拉起来，可……可又不得不把人弄起来。
没办法，林茵只好再次忍着内心的害怕朝了无生气的周琼芳伸手，在碰到周琼芳的胳膊时，林茵险些没站稳脚跟。
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一个不会动的人从水里捞起来，把人翻过来的那一刻，林茵到底腿软得站不住了，“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周琼芳紧闭双眼，一张脸被水泡得煞白，本就满是褶子的脸上这会儿褶皱更多了。
林茵鼓起勇气过气探她的鼻息，在发现真的没有气息时她的手一僵，看着那张略显恐怖的脸久久没发出声音。
死了……
周琼芳死了，这个把她带到这世上来的女人死了，她就这么死了……
这么始料不及，突如其来。
上辈子没有发生的事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发生在她眼前，这还是头一次，一个没有生气的人躺在她面前，这个人上午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就……
林茵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从没有好好相处过的母女居然能安静地处这么长时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山里的鸟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外面的太阳光还是那么明媚。
林茵身上的汗水被吹干了，只剩在捞人起来时印在衣裳上的污渍。
也不知这么过了多久，林茵渐渐平静下来，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看着周琼芳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这样也不行，”她跟周琼芳说，“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只能让你先在这躺一会儿了，我去找人来带你回去。”
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
走两步回头，走两步回头，那躺着的人也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再也看不到。
从尖嘴湾出去的时候林茵迎上明媚热烈的阳光。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刚才所看到的都是幻觉，可低头入眼的身上的那些青苔污渍又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回去的，两条腿累得都快不是她的了，炙热的太阳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热。
林茵走到家门口附近时一直在院子外等她的敖战第一时间朝她跑过来。
敖战在家等了她两个小时，眼瞧着时间一点点溜走人却还没回来，他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好几次他都想出来找人，偏偏自己又没这本事，为了不给她添麻烦敖战硬是忍到了现在。
结果人现在是回来了，她这一身的狼狈却看得他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敖战双手掰着林茵的肩，以为是她遇上什么事了，急得满头大汗。
他的声音成功将一路上都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林茵拉了回来，林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家门口了。
一直在劝敖战吃饭的钱桂花这时候出来，开口就是：“吃饭的时间你跑哪去了？！不晓得屋里的人在等你吃饭么？！”
说是“屋里的人”，实际也就是敖战在等，她跟林成风和林丽林山早吃了。
然而林茵现在没心情跟她计较别的。
她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钱桂花，翕了翕干燥的唇，缓缓开口道：“我妈死了。”
敖战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紧，“你说什么？”
钱桂花也被她突然来的这么一句骇到了，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这一瞬间过了后钱桂花就没好气地说：“瞎说啥？饭都冷了，进来吃饭！”
说完，钱桂花就转身要往院子里走。
林茵：“我没瞎说，人真没了，我回来就是给你们说一声，我一个人把人弄不回来。”
钱桂花这回听清楚了，手上的猪食桶“咚”的一声掉到地上。
蝉鸣声在此时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事情太过突然了，即便是钱桂花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急忙跑到屋里跟林成风说这事。
林成风听了后立马也从屋里出来，问林茵这事是真的么，问人是在哪里找到的。
林茵一五一十地说了，林成风跟钱桂花两个人都是一脸难以置信。
不吃惊肯定是假的，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像今天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咋突然就……
但仅仅也只是吃惊而已，林茵从他们的脸上没看到半分难过惋惜，甚至钱桂花还对敖战说：“阿腾你先去吃饭。”
林茵觉得很不可思议。
二十年啊，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啊，听到人没了居然就这个反应？
家里的猪牛病了都急得团团转的人，在对待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人突然死了的这件事上反应竟然这么平淡？
“都什么时候了还吃吃吃！还不去把人带回来！”敖战放开林茵冲钱桂花吼。
很明显，在这件事上他跟林茵的想法是差不多的。
钱桂花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想说“你这不是还没吃饭么”。
但没等她说出来，林成风就板着脸说话了，“麻卖批，死也这么拖累人！”
林茵后背一凉，她看着转身去猪圈拿了个背篼出来的林成风，头一次真正觉得跟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有多可怕。
林丽从林山那屋出来，问：“你们干啥去？”
钱桂花把猪食桶捡起来，没好气地冲林丽说：“你娘死了，赶去收尸！”
说完，她把桶子放回猪圈也准备跟林成风和林茵他们出去，嘴里骂骂咧咧：“X日的接了这么个丧门星进来，做啥子都不让人清净！”
听着他们的这些话，林茵没觉得火大，只觉得好笑。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静，她干脆就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林丽瞪着她那双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她也只是一瞬间的吃惊，完了就撇撇嘴进屋去了。
啥嘛，反正她晓得她妈跟两个老的关系不好，她见怪不怪了。
很显然林丽没把钱桂花刚说的话当真。
她也不是头一次看她妈在两个老的手里吃亏了，她觉得习惯了，所以钱桂花的那些话她全当只是单纯地在咒她妈死。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妈是真的没了。
林成风背着背篼出来问她娘是在哪死的，林茵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他后一路上就没再管他们怎么说，只专心带路。
路上，他们遇上了几个人，每当对方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这一大家子是准备上哪的时候林成风跟钱桂花都会用一种不耐烦和厌恶的语气跟对方说“他们妈死了，赶着收尸去”。
然后林茵就会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或震惊或难以置信的表情。
看，即使只是一个外人，在认识周琼芳的情况下也会在突然听到这事后露出这种表情。
敖战以为林茵一路上不说话是因为伤心。
“没事吧？”他在没人的地方捏了捏林茵的手，心疼又关切地看着她，以为她会哭。
敖战觉得，虽说她现在跟以前这个时候的她不一样，但怎么说那个人也是她母亲。
人没了，她又亲眼看到的，会心软伤心也是在所难免。
林茵抬头，问：“我能有啥事？”
心里不好受是真的，但却不是伤心，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更多的应该是感慨吧。
毕竟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生死这东西也看淡了，刚看到的时候的确害怕，但平静下来想想也没觉得怎么样了。
敖战看她眼睛没有红，看上去不像哭过的样子，表情看着也不像伤心难过。
“没事就好，”他摸摸林茵的头，在心里叹了小口气后也没再说话。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看到她这一副什么都看淡的样子，这样的她，反而让他更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