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送走了。我也是早该离开这里的,只不过临别时看你一眼。”陈盛避重就轻,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昨天晚上做梦,听见你哭着说相见我。你那鼻子都哭的红肿了,所以我大发善心来看看你。”
断壁残垣里最多的是苍凉,空气里都氤氲着火药的气味,带着淡淡血腥气。菊香没意料到陈盛会在这时候开玩笑,实在是不懂应景。她看着陈盛,此情此景实没拌嘴的闲情逸致,叹口气:“陈老太太,她平安就好。”
好像早就预料到菊香的态度,陈盛并不恼她不理人。
他只说着:“我想啊,凭咱俩的交情,怎么着也该来道别。”
陈盛看着她,眼神描摹她五官,眼神鼻梁。陈盛是来道别的,他有预感经此一别,不会再见了。立挺的军装穿在陈盛的身上十分合适,就像是已经等待了好久终于寻着了彼此。
陈盛的脸上有菊香上辈子不曾看到过的,意气风发。他勇敢了一次吗?菊香还来不及多想,陈盛就拥抱住了她。猝不及防,完全没有机会躲避的被陈盛拥进了怀里。
“你做什么?”菊香大惊。她用力想要把陈盛推开,奈何两人力气差距太大,菊香没能成功。
“让我抱一下吧,又不会少块肉。”
陈盛的声音满不在乎,好似自己才是那个被占便宜的大姑娘,语气里还有黏糊糊的小委屈。
菊香被膈应了,像是被蜘蛛毛茸茸的腿蹭了一下,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陈盛什么毛病,前一阵子还骂她是恶毒娘惹,现在又如拥珍宝似的对待她。
“我走了。”陈盛像是怕挨揍,飞快的松开了她。
后退半步,陈盛规规矩矩的给菊香行了个军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菊香是满脸的问号···
直到过了很久,久到菊香都快要忘记陈盛这个人的时候,收到一封信。那是沾了半个血手印的信,纸张泛黄,字迹也是模糊的,费力拿来放大镜才读出个大概。
‘菊香,对不起。
是我太天真,也太理想主义。在黄家被大火覆灭,和黄金诚,桂花尸体前,我谴责了你。我眼睛只被当前迷惑,一意孤行的认为你是报复心作祟,行了恶毒之事。后来,黄元找过我。他告诉我,你是为了就父亲才反击的。桂花是服毒自尽。
然后我想了很多。对于善良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以德报怨,和一味忍让吗?不应该是这样的。每个人对于心中正义的理解不同,我不知你的经历没有资格指责你。
我好像爱的很浅薄,只被你的音容笑貌给迷惑,误认为你是善良像灰姑娘。
但我是个男人,爱就爱了,不想否认。
’
说不清是何种感觉,菊香拿到信时已经是八十高龄了。情啊爱啊,都已经是尘封在棺材里的,该带到下辈子去的东西了。而且,恐怕陈盛早就是死在了当初的战火里,白骨埋进了高岭坟堆吧。
年少时对爱情的幻想太过于美好,总是忍不住给它描摹一层又一层彩虹色泽。因此忽略了,爱恋中的对方,也不过是个平凡人罢了。有贪嗔痴念,会拉屎放屁。她,不是总带着一身玫瑰香气,微笑着对你嘘寒问暖的。
菊香用苍老的身体,佝偻着感受了陈盛年少时的那份真情,同样也用满是老皱树皮般的手,把信收进了箱子。
那都是后话了···
菊香环顾了破败的城,炮火波及的地方很多,几乎没完整的地方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可怕的是凛冬将至饿,粮食被登录的兵洗劫一空,几乎就要忍饥挨饿着过这个冬天了。
街道在傍晚呈现灰暗的黑色,旁边的商铺没有一家开门的,路灯时明时亮。菊香怀疑,这里已经成为死城了。
“站住。”忽然有人冲到菊香面前,拿一把斧头,拦路抢劫。那人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是肮脏的机油,还带点食物腐烂的泔水的味道。“把你身上的钱,粮食全部都交出来,不然就杀了你。”
菊香注意到,这个人虽然长的高大,但脸庞很稚嫩,看起来充其量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你家里人呢?怎么会纵容你出来抢劫。”菊香蹙眉。
这还是孩子吧···难道时代乱道,已经逼迫孩子来抢劫的地步吗?菊香越想越觉得心惊。如果孩子们都接受这样的教育和生活,国家恐怕很难有未来了。她有些不能接受。
“家里人死光了,呸,谁让你问这么多的?你只管把钱拿出来,我放你条生路。”
那小孩的声音还带着童言无忌,眼神里却逐渐有了凶恶,菊香知道,这是穷途末路人的才会有的眼神。
“给你。”菊香摘下金耳环,丢给他。
“不过,现在恐怕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你的妹妹们还是要挨饿。”
男孩大惊,对着菊香用充满警惕的声音怒吼:“你怎么知道我又妹妹的?”
菊香指指男孩身后,男孩回头。在破败街道五金店的拐角处,有个更加瘦弱的女孩子正谈谈不安的朝着这边看。男孩似乎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你想干什么?你要伤害我的妹妹。”
“我没这个意思。现在手里面有武器的人是你,你冷静,别紧张。我们有事可以慢慢商量。”
菊香尽力安抚男孩的情绪,她高举双手表示不会反击两个人。
其实菊香跟这男孩有过一面之缘,大概是半月前料理黄家事物时候,在门口见过。他是那个卖报纸的男孩。菊香曾经听闻,一座城里,属两种人消息最灵通,一是街角的丐帮,二就是买报纸的男孩了。
“我可以给你们吃食,甚至给你和你妹妹一个家,但是你要帮我做事。”
男孩满脸的警惕,但菊香提出的条件在这乱世中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了。瘦弱的女孩子跑到男孩跟前,男孩赶忙拥住她,亲切的拍拍她的肩膀后,把女孩子藏到自己身后。
“你说话当真?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情。”男孩收起了斧头,想听菊香的条件。本来男孩想说一句,作奸犯科的事情不干,忽然想起自己都开始抢劫了,没资格说这句话。
“大街上说话,实在不安全。若是一会儿在冒出来个抢劫的,我没办法雇佣第二批。”菊香指指旁边一间废弃的五金店,示意他们进去谈。
男孩似乎警惕不减,并不太信任菊香。
“孩子,我也是女流之辈,还能活吃了你俩人不成?”菊香无奈的耸肩。
“哥,我饿。”女孩子拉了拉男孩的衣角。
她脸上全是病弱的面黄肌瘦,看起来至少五天没吃饭了。菊香叹口气,深觉再磨蹭下去无用,只好妥协。
“这样吧,明天的这个时候,你们再来,我带食物来表示我的诚意。”菊香已经做到最大程度的让步了,毕竟在着战火中食物重要到能逼人放弃良知。
菊香是看中了男孩眼睛里那未曾泯灭的人性,和他对妹妹的照拂,才决定聘请这男孩的。若是这样男孩也不答应,那菊香就没有办法了。好在男孩点了头。菊香松了口气,她想着聘请一个成人的口粮,足够养活这两个人。况且,成人的世界总是比孩子的世界复杂。
信任这个男孩,比信任成年人来的容易,且不容易被背叛吧。
很快,菊香就走回了家。
屋子里依旧是半死不活的黄元和没甚表情的美玉,阿桃在煮粥,天兰在腌制咸菜。
“娘。”菊香给天兰打招呼,她看起来疲倦极了。
天兰在搬进这地窖后忽然就像回了魂,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她又恢复了活力。她对女儿露出个笑:“菊香,回来了。外面境况如何了?有军队来拯救我们吗?”
这时候的城市,是战场的牺牲品,侵略者不来,自己家的军队在外面抗争。
“没有,人很少,大多是荒芜一片。”这时候的威胁最主要是在地头蛇,和被饥饿逼疯的穷苦民众罢了。
桂花给她递过来一碗粥,拍怕她的肩膀:“咱们一家人能平安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外边如何就如何吧。”
桂花没那些花花肠子,她一生都在忍受这些穷苦,老了也习惯。最难熬的是黄元,他的烟瘾已经到了不能抑制的地步。听见动静,看到菊香回来,黄元几乎是扑过来的。
“菊香,你有没有带烟过来?”
菊香低头看,因为奔的急跌倒在地上的黄元。她眼睛里的悲哀都快化成实体了,她把他扶起来。
“我让你现在每顿吃的饱饭,已经费尽心机了,哪里会有烟。”
黄元现在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了,烟瘾磨光了他所有的自尊,消瘦的身体,凹陷的眼窝,他几乎没有人样了。
菊香不忍再看,虽然她很恨这个父亲,但她没有折磨他的癖好。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你若非要吸烟,只能去灶台下面了。”明明是句讥讽和威胁,听起来却慢慢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