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在对峙的军舰俱是因为这一句话而陷入死寂的沉默，狮鹫舰上的士兵对星网上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只有少数在执勤期间还能拥有自由登上星网权限的高级长官知道网上的滔天巨浪，而戟戈舰上的众人只知金泽与艾薇莱尔已经私定，对两人之间的具体事项皆是不清，此刻倏尔听了一耳朵的“血债雪偿”，同样是两眼抹黑，不觉明历。
大概是身体里亚伯的植物性神经在作祟，看着这样多无辜的民众在一场连环复仇的事件中失掉性命，死后甚至不能安息，残肢断臂甚至要被虫洞吞噬，而虫洞的另一端是何方地界谁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恐怖的宇宙深渊，也可能是肮脏的极偏角落——。却永远不可能是他们所熟知的，也一直生活着的这片天地了。
“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只能催生出更多和你一样的人出来吗？”
林乐生强制压抑着血管里跳动着的那些悲恸，不顾霍尔对他的阻拦，强行进入了视频对话框，对着视频另一端的艾薇莱尔厉声诘问。
艾薇莱尔只是顿了一下，随即像听到什么非常好笑的笑话一样，浅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眉梢高高地扬起，一双美目里充满了戏谑与嘲讽，仿佛整个世界的悲辛与辛辣都融在了她这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里，她高傲地扬着下巴，将自己倨傲的视线投向视频中林乐生的眼睛。
“人死了，就不会再复仇！”
女孩掷地有声地说道，此刻她已完全没有了伪装的一切色彩，复仇夺胜之后的恐怖的烈焰在她眼底发酵，到现在已经是完全发酵成了恐怖的煃火，这煃火势必要点燃t她的身体，也势必会屠戮尽她的灵魂，到最后会烧及何处无所预料。
霍尔打开了狮鹫舰的攻击系统，放任这样的隐藏危机因素在外，往后的结果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楚。
而他的动作不加遮掩，也同样可以被金泽毫无遮掩地看见。
戟戈舰上俊美的男人冷冷看向看狮鹫舰上冷峻的男人，他们之间的交锋是不需要过多言语的，仅仅连一个字都显得多余，而只在空中进行无声的较量，到最后两人都同时打开了巨型军舰的中央系统。
“你要动手？”
金泽冷漠的声音从军舰那一边传来。
霍尔分毫不让，他就站在林乐身的右侧，身旁是自己的爱人，身后是自己曾经忠诚的国家，而他周遭是他以后将要征战的宇宙。
“显而易见。”
见两艘军舰的战斗系统都已经进入了备战阶段，随时都可以预备炮弹的发射，即便面对这种情况艾薇莱尔也丝毫不见慌乱，林乐生只看见她悠哉游哉地坐回了自己的指挥椅，而将全部的战斗事项交给了金泽。
艾薇莱尔似乎丝毫不愿意参数有关战斗的事情，即便她的手上已经满是鲜血，有自己的，有虫族的，有无辜的人的，也有罪大恶极的人的，但她好像非常厌恶鲜血，以至于连触摸战斗系统的想法都丝毫没有生起。
林乐生同样没有进入狮鹫舰战斗系统的指挥位置，不是因为厌恶战争，厌恶杀戮，厌恶生命的逝去之类的原因，而是他完全地信赖着霍尔————相信他的爱人可以与对面的金泽匹敌，也相信他的爱人不会在这样的对峙中落入下风。
他一向对爱情投入巨大的信赖与期望，因为他知道他的爱人足够优秀，优秀到只有当这个世界崩溃的时候才能影响到他爱人的地位。
所以当艾薇莱尔看到林乐生的身影也毫无顾忌地坐在狮鹫舰的指挥椅上的时候，她的内心也是震惊而激荡的。
可女孩的心机和城府都非常深沉，有什么情绪也不表现在脸上，而仅仅是一抬眼，一磕眸，将所有疑问都藏在眼底深处的漩涡里，不泄露出一丝一毫，只一手轻轻敲着指尖敲打在座椅的扶手上，腰身挺直，就像王宫里的女官一直教她的宫廷礼仪那样。
她并不生于皇族，而只生于一个功高正主的家族，当她的家族的利用价值被碾压殆尽以后，帝国采取的措施便是除之以后快，断绝所有可能的隐患，也彻底封死了她的家人的生路。
该杀之人有何不可杀？
她心里在狂躁地这样想，但嘴上却分外冷静地说着与心情极端不相符的话。
“你也是Omega，但体质却是Beta的水平，我看过你的资料，你知道我有这个权限，所以你和我一样，应该是一类人吧？”
林乐生眸色逐渐变得深邃，如果说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货真价实的亚伯的话，那么亚伯一定会下意识跟着女孩的话说，是。
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只不过艾薇莱尔是因为恨，而亚伯是因为求而不得的爱。
如果能除掉一切痛苦的来源，也断绝掉所有噩梦的源泉，从今以后摆脱一切梦魇，也摆脱一切痛苦，而只用生活在没有任何阴霾的现实世界，那么有谁不愿意将自己的仇人处置而后快，斩草除根呢？
同样的，如果能得到自己所爱之人的爱，与他相伴一生，再也不见那些颠沛流离，也再不见那些心碎如齑粉，从此天高海阔，星海浪漫，可以与那人一起徜徉，一起遨游，一起度过每一个浪漫的夜晚，那么有谁不愿意将自己的心脏剖出来拱手奉献给那个人，而只求那个人真心待他呢？
艾薇莱尔选择的方式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做大量实验，毁去今后一辈子。而亚博选择的方式是毁掉自己身体往后的基础，而拥有足以与亚伯并肩作战的实力的青春岁月。
说到底他们两个都是拥有共通点的可怜人，只可惜亚伯的疼痛金泽不懂，艾薇莱尔的疼痛霍尔也不能认同。
所以亚博以与霍尔一样冷漠的态度回绝了艾薇莱尔抛来的话头，或许他们两个是有相似的地方，但这一点相似仅出现在亚伯本人和她之间，而不包含他自己。
如果是他遭遇了这些事情，他相信自己会复仇，但绝不是会以采取这种残害无辜的方式来获得报仇最终的胜利，。能够雪刷血海深仇的，在他眼中只有用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不会给别人同样烙下仇恨的种子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达到复仇的目的，否则将自己变成那一类人，就会是采取这种残酷复仇方式的唯一后果。
“你已经偏执到无法交流了，克里斯蒂安公爵。”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乐生明显感觉到不管是他，还是敌方战舰上的艾薇莱尔，都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停顿是因为不熟悉这个名字，并且由于亚伯的植物性神经记忆而有一丝感慨，但艾薇莱尔听到这个名字产生的停顿原因则很多。
林乐生不禁望着通讯视频中女孩紫罗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他初见时还那么澄澈，不论是伪装出来的，还是那时的女孩仍怀有一丝沉静的内心，未被复仇的烈焰侵蚀，那丝澄澈在这个推行这人吃人理论的星际里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星际中艾薇莱尔的追求者有很多，林乐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冲着艾薇莱尔惊为天人的精致容貌来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冲着艾薇莱尔身为星系唯一的女公爵背后所执有的权势而来的，或许在艾薇莱尔身上，外貌与诠释这两点是她最大的依靠，但林乐生坚信在这个星际上，因为初见艾维莱尔时被她眼中那两汪澄澈所捕获的人，也绝对不会在其少数。
哪怕是当初的霍尔，也不正是被她眼中的那两汪澄澈所捕获了吗？
可这时已经多说无益了，狮鹫舰和戟戈舰已经在星海中开始了拼火，大量的炮火在星海中炸开，将这片已经沦为废墟的星域给轰炸得更加惨烈，彼时还能够看到残肢断臂的尸体碎块，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女孩知道金泽与霍尔的对峙，即便不会落到下风，也占不到好处。但她面貌上不见一丝慌乱的神色，就仿佛这个女孩不是在宫殿中娇生惯养出来的，而是天生就习惯战场，天生就渴望战场，天生骨子里就有着嗜杀的恐怖因子。
她看着星海中这些炮火纷飞的景象，甚至于畅快地笑了。此时她的瑞凤眼显得格外的锋利而尖锐，曾经代表着可爱温润的杏核眼早已不见踪影，她的眼尾此刻被撩得很高，几乎撩出了一股冷兵器的味道。
即便在交火，狮鹫舰和戟戈舰的视频通讯也未中断。两艘战舰上的人都不清楚指挥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对于这场战争发生的底细知根知底。
“你以为我是在做人体实验？”艾薇莱尔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眼神里也含着一丝嘲弄。
林乐生听闻这话，微皱了眉头。如果没有出错的话，艾薇莱尔的确是做了人体实验的，仅就她以自己Omega的第二性别达到了S级的身体素质，以及将金泽和自己的腺体进行了替换这两件事，都是非实验之后不可能完成的。
所以艾薇莱尔是在陈述这个真正是他弄错了的事实，还是在交战过程之中，要在心理上先瓦解对方指挥官的手段？
可艾薇莱尔也并没有给他什么回答的机会，也同时没有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这个女孩似乎在自编自演了这么多年之后，已经把自己完全带入了导演的角色，即便现在的剧情也是她未曾料想到的，因为是她完全编排了谋杀霍尔的这一出大戏，她对自己的手段和实力都有信心，同时当其他人都因为那片星域可能会有虫族再次造访的危险，而选择畏畏缩缩躲在自己的巢穴里，不敢动身去格雷博星系看个明白求个清楚的时候，她自己驾驶着机甲在那片废墟上进行了第二次现场勘测。
她的勘测是精细而严苛的，当搜罗遍了整片废墟的每个角落，用上了一切目前她可以掌握的生命探测技术也没有发现霍尔的活体踪迹时，心底将这人的存在彻底抹除了。
她要除掉霍尔没有特定的因素，霍尔并不在她的复仇对象之内，这个人可以说是和她完全毫无关系，甚至对她非常温柔细致。
但只要有这个人的存在，她的复仇计划就不会顺利，她要复仇的对象是霍尔要保护的对象，而她并没有信心能够在和霍尔对峙的情况下大获全胜，甚至也并没有平分秋色的心理预期。
唯一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的，就是在发动复仇的正式战争之前将霍尔从这个星际上彻底抹除，以绝后患。
林乐生不置可否他没有资格去否定艾薇莱尔的出发点，因为只有极端的爱才能催生出这样极端的恨，艾薇莱尔现在所陷入的一切走火入魔一般的境地都是因为她以往对自己家族爱进骨髓的眷恋。
当原本生活在美满的家庭里，也拥有爱自己，并且自己也爱的亲人，却一夕之间美好的世界完全破灭，只留下纷飞的幻影，残留在每个梦境里，化作梦魇折磨着自己的神经，仿佛日日夜夜都在叫嚣着为我报仇、为我报仇、为我报仇。
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尊敬着艾薇莱尔，因为这样惨绝人寰的痛苦，她不是在一夕之间就完全度过了的，而是在承受了整整数十几年的折磨，到最后才将自己的悲哀疼痛完全转化成具有强大攻击力的仇恨，并且将这些仇恨付诸于行动，让那些曾经伤害她的人，也让那些曾经杀灭了她的家族的人，都被仇恨的漩涡给搅进地狱，甚至将他们的尸体碎块也不留于世，全部丢进了不知道对面是何种恐怖之地的虫洞。
但这种牺牲别人的复仇方式，林乐生真的不能认同：“听你的语气，你认为人体实验只是一种小儿科吗，克里斯蒂安？”
女孩淡笑着：“你不再称呼我为公爵了。”
“事到如今帝国星系已经覆灭，你认为你还有被称为公爵的背景吗，你亲手覆灭了你的国家，自然也就失去了国家赋予你的一切荣誉。”
“哈哈哈哈哈，”艾薇莱尔一手扶着自己额头，昂首以几乎是悲鸣的声音笑了起来，她的声音那么悲绝，仿佛被塞进了太多眼泪，黑暗，孤独与疼痛，可当她蓦地睁眼，放下抚在额头上的手，也将视线正对于他的时候，女孩的眼睛突然迸射出那样强烈的快意。
“那又如何！”
“你以为公爵之名与我而言是荣誉？”她的眼睛里全是寒冬一般的凉意，此刻她白皙的脸上被战舰外炮火纷飞的战斗给渲染出一层又一层浮动鼓噪的橙红色光影，他身后的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女孩此刻内心的濒临崩溃，无言放下手中的一切战斗系统及控制系统，任由战舰自动操控着。
艾维莱尔儿红着眼睛，眼白里全是血丝，每一根血丝都犹如断裂的古树枝桠，显得那样狰狞而又血腥。
“那只不过是对我的羞辱和警告罢了！”
金泽拥住自己的女孩，俯身将自己的头颅埋在女孩的脖颈处，缓慢地磨蹭，用自己的气息给她带去安慰。
他不懂花言巧语，也不懂甜言蜜语，此刻他只知道自己的女孩正承受着别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在仇恨里活了那么多年，而不率先将自己逼得崩溃，这其间需要克服怎样的磨难与挫折。
亦不能露出马脚和疑点，日复一日地伪装着，承受杀害了自己全族族人的仇人给她的羞辱。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比他更能理解艾维莱尔，即便他不曾遭遇过这些。
也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心疼艾薇莱尔。为了他的女孩他可以抛却自己的底线与立场，只要女孩愿意，他随时可以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只要女孩想要，他随时可以为她献出自己的一切。
他并不是出于艾薇莱尔的美貌，也并不是出于艾薇莱尔的权势，更不是想要征服她。
他甘愿舍弃自己的腺体，成为艾薇莱尔的Omega。
感受着身后金泽的拥抱，艾薇莱尔的脸上忽然露出温柔至极的笑意。
她轻声说：“你一直知道我的计划，是吗？”
金泽没有言语，只是在她身后轻轻点头，而男人的态度无疑说明了一切，艾薇莱尔释然地笑了。
“那你怪我吗？”
同样是极其温柔与极其沉默的回应，她身后这个俊美而高大的男人似乎从不知道该怎样明确的表达自己的心意，闷得像块石头。却给了她全部世人都未曾给她的爱意。
艾薇莱尔坚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爱情，能比金泽的爱情更加令人动容。
停止艾薇莱尔和金泽说的话，林乐生头皮内神经一闪。
艾薇莱尔的确做了人体实验，但她说出那句话也并不是为了瓦解他的心理防线，她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
你以为我会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完成如此复杂的人体实验吗？
对的，对了！艾薇莱尔的家族原本就是因为这方面的实验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而被定义为潜在危害因素，之后才遭到了帝国惨无人道的绞杀！
既然如此，帝国怎么可能会对这样的家族，最后残留下来的唯一子嗣不抱有戒心？！就连艾薇莱尔的存活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这个家族竟将自己的小女儿独自放在另一颗星球上生活，也没人知道这个小女儿究竟掌握了家族多少的科研成果。
公爵之名是施加在她身上十几年的羞辱与警告，她怎么可能会有那样大的自由与权限，毫无顾忌地完成自己的复仇事业？！
她的实验对象不是人体……不、应该是只有极少一部分是人体，而这极少的一部分就恰巧正是在她身上出现的这两点不同，她只研究了提升Omega体质的方法和如何进行AO腺体转化。
而这两项实验的根基都是要突破帝国的政策漏洞，一旦掀起AO之间不可调节的矛盾，帝国内部的动乱不可避免！
“你原本并不想将这里夷平，”霍尔问，他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方足够让他尊敬，“为什么最后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可这个问题最终却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狮鹫舰和戟戈舰的通讯视频忽然中断，与此同时是中央星域那片被撕裂出的虫洞骤然崩溃。
“她要引爆戟戈舰！”
林乐生嘶吼出声，这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结局，为什么一个卧薪尝胆了十几年的女孩会选择将自己埋藏在她仇人的葬身之地，难道她连自己军舰上的那些士兵的心里也不顾及了吗？
“……没有人。”
戟戈舰上，除了金泽和艾薇莱尔，没有第三个人。
在这之前的一切疑点都有了解释，金泽即便是副官，再怎样拥有人脉，也不可能因为要给自己的爱人复仇这件事而召集能够轰炸整个中央星域的整支军队——
先前他在做的那些准备，都只不过是在让原本的士兵帮他准备战舰而已！而从没有要求那些士兵与他一起出征！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与艾薇莱尔一同赴死！
“你真的不后悔么？”女孩眼中的那抹澄澈似乎又短暂地回归了。
金泽吻着她的后颈，和以往一样温柔。
“我很荣幸。”
星历9281年，帝国星系彻底崩坏，宇宙中针对当年克里斯蒂安家族被剿灭一事的真相以不可阻拦的势态席卷了每个星网网站，沉冤得雪，十年之耻一朝洗尽。
而克里斯蒂安家族唯一的小女儿与帝国中央星系唯二的顶尖Alpha金泽同时在宇宙中彻底失去音讯，再无人得到过他们的消息。
狮鹫舰上。
林乐生转头对身后的男人笑：
“星盗先生，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哪里？”
“瓷海星域。”
星海烂漫，此情，上至碧落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