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诶,”路离有点不确定地拍拍他的肩头,手指向不远处的来路,问,“那是你吗?”
山路那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个人。
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挽着,已经有些散乱了,被山间的夜风吹得飘飘散散,脚步磕磕绊绊着,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壶。
“是我。”白念惜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跑去喝酒没来救人。
但他转念一想,要不是喝醉了,鬼才会救只要死的猫回家呢。
路离有点不满他一个人跑去喝酒来得太晚,把快嗝屁的自己晾在这儿半天,但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既插不上手,也实在犯不着为这个生气,于是斜瞥他一眼,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我们要不要躲一躲?被你看见了会很奇怪吧?”
“不用,这是你的记忆,我们只是外来的虚影,记忆里的人看不见我们的。”
说话间,那小醉鬼已经晃荡到了跟前。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有些疑惑地四下观望,却又什么也没看到,这才把目光投到了草丛里。
“嗯?那是什么?”
他蹒跚着走过去,脚步虚浮间,被杂草绊了一下,“咚”一声直直地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草丛中少年的身上。
路离脸色刹时白了,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跟着疼起来了。
“‘唔,”醉鬼狼狈地从少年身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扯自己的袍子,“你是谁啊?干嘛躺这儿,害我摔一跤?”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用脚尖捅一下少年的腿。
少年一动也不动。
“咦?”他低头再仔细看看少年,蹙眉道,“气都快没了啊,你不要死这里啦,这是我的扶摇山耶。”
“要不你坚持一下,走到山下去死。”他蹲下身来,认真地和少年打着商量。
“你别不理人哪,”他有点不高兴地嘟了嘟嘴,忽然又像明白过来,笑道,“你现在昏迷了,没办法走到山下去死。那我先带你回家好不好,等你能走了,再死到山下去。”
说着,他弯腰扶起少年,两个人一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路离和老狐狸跟在他们后面。
一个因为那句“死到山下去”,脸色不太好看;另一个满脸通红,觉得自己这个神仙实在是丢脸丢到了青丘他姥姥家。
他俩一路跟着白念惜,沿着山路,走过石桥,上了悬静峰,进了三生别馆,再穿过长长的回廊,到了里间的厢房。
一进屋,白念惜就把人往床上一抛,然后歪坐在床头的地上喘气。过了好一会,才晃悠悠地爬起来,去看倒在床上的人。
“喂,”他戳一下少年的腰,“你先别慌着死啊,我突然想到应该直接把你丢到山下去嘛,干嘛累个半死地带你回来啊。现在可好,你要死在我家里了。”
他无比苦恼地抓抓脑袋:“我虽然没有洁癖,但家里死过人,始终很别扭的。你懂的哈。”
“哎,”他又戳一下少年,“你到底伤得怎么样啊?”一边说着,一边上手,开始扒少年的衣服,“让我看看啦。”
三下五去二的,他就将少年扒了个精光。
这一下,三个人都惊呆了。
先前因为少年一身黑衣,血渍看着不甚明显,可这一脱光,全身的伤痕都露了出来,整个人血肉模糊,就没一块地方能看出完好的皮肉来。身上斑驳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每处都深可见骨,血都似流尽了,翻开的伤口泛着死鱼肚般的白。
“啧啧,”白念惜瞪大了眼睛,“居然伤成这样都没死?”他突地一拍床板,“我敬你是条好汉!”
呃……
路离翻了个白眼。
老狐狸羞愧地别过头去。当年真的,醉得不轻。
白念惜轻晃下手,变出一盘温热的水来,拧了毛巾,细细地为少年擦拭。待擦干净身子,又变出一瓶膏药,一点点地涂抹在伤口上。
虽说人不清醒,手下倒是轻柔细致。
最后又变出套衣衫,帮少年穿上。
做完这一切,他往床侧一倒,直接见周公去了。
“你就这么睡了?”路离有点不敢相信,“我伤得那么重,你不怕我半夜里真的……”
他实在不想咒自己死,便硬生生把那个字吞回到了肚子里。
“我都醉成那样了,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有心无力不是。”
呃,两人对视一眼,这话怎么就听着那么别扭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傻等着天亮吗?”
说话间,屋内由暗转明,天竟就亮了。
白念惜沉思片刻,拍掌道:“我明白了,在记忆里,无关紧要的人或事会变得模糊,时间也和现实世界不一样,会随着你的记忆变换。”
话音未落,已经日上三竿了。
床边醉卧的酒鬼终于悠悠醒转过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呵……啊……”
他突然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手举在空中,嘴巴还大张着,惊讶地望着床上的少年。
“你,你是谁?”
醉鬼冥思苦想,倏的一拍手:“想起来了!你是我昨天捡回来的死鬼!”
说着,他已爬了起来,伸手去探少年的额头,触手却是一片冰冷,半分活物的热度都没有。他惊得收回了手,愣了一愣,又搭上少年的脉搏,仔细辨听。
半晌,才又缩回手,喃喃道:“真成死鬼了?”
“不要啊。”白念惜脸上显出分茫然无措来。修行近万年,书经上教人死生无常,勘破红尘,但他却还是第一次真的面对死亡。
“昨天叫你死到山下去,是我的错。我其实没想真的咒你死来着。”
他心里莫名地觉得堵得慌:“我可是第一次带人回家呢,我昨天还帮你擦了身,上了药,换了衣裳,这些都是我第一次做呢。我还想着等你伤好了,就收你当我的小徒弟……你知道吗,连山脚的柳树精都有个小徒弟呢……”
是啊,昨晚醉得糊涂,但睡过去之前,唯一想着的,就是自己万年难得一次地救回个人来,可不能白救了。得让这人拜自己为师,以后当牛做马地报答自己。
自己这个便宜徒弟,还没报恩呢,就翘辫子了?
这世上哪有师父看着徒弟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