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没有人对他好过，却一直被逼着为别人付出，父亲将他当成兄弟的垫脚石，世人将他视作除魔的脏刀，华熄将他用做替代的牺牲。
他是个没尝过人情的人，别人对他有一点点好，哪怕只是出于随手从路边救了只猫儿狗儿的想法，他都愿意拿命去换，又何况区区仙灵？
仙灵融入百里霖体内，这些上古仙灵强大而温柔，进入本就是仙族的百里霖体中，很快就合二为一，甚至比当时他接受时还要快，元晔微笑温和，终是在半月的虚弱疲倦之中躺倒在了百里霖身边。
蜷起手足侧卧，眼中只有枕边人。
就好像多年前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少年，每晚都睡不着，直到被捡到清玄宫，说是任性也好，固执也好，只有在一尘不染的白霖仙君身边，才能安然入睡。
***
百里霖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不过说是夜晚，也只是他的估计而已，眼前一片漆黑，根本分不出白天黑夜。之所以判定为黑夜，是因为觉得此时与他失去知觉前相隔不久，大约摸应该是黑夜。
而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身边有沉沉的睡着后的呼吸声，悠长而平缓，像是疲倦了很久，警惕了很久，一下子终于放下了心，才能睡得这样沉，这样松懈。
百里霖不由想起从前，在清玄宫的时候，元晔白天受了同门明面的轻视与暗中的欺负，不敢声张，只有到了晚上同他一起睡下，睡着之后，才会慢慢地将自己蜷缩成婴儿的形状，有时会睡着哭，有时会睡着说梦话，说的都是叫人心疼的话。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去知觉的，更不知道是怎样遇到了他，被他带到这里，心中有着很多疑问，但是看着他这样在自己身边睡着，便不忍心打扰。
这孩子……
就算是如今早已强过他无数倍，但在他心中，也永远只是个孩子罢了。
离开自己，就要让自己忍不住担心他过得好不好，这样永远得操着心的孩子。
百里霖慈母般撑着头看着身下沉睡的元晔，也只有睡着时他是这样的松懈没有防备，好像人人采撷，不过，除了自己，又有谁还能看到他睡着时的样子呢？
这样一想，更觉得欣慰满足，直到元晔毫无防备地突然睁眼，猛地惊醒，将他也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熠熠生辉，让百里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所处的地方正是夏宫禁地，但也没有多余的空当去多看一眼这处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因为元晔正牢牢地盯着他，仅靠黑暗中的一道眼神，就足够让他动弹不得。
他……终于醒了。
就知道他一定会醒，万千仙灵之力，足够使仙凡重塑，又何况是一个他……
白霖师兄……
正在自己的身边看着自己，就好像从前无数个夜，他被噩梦惊醒，醒过来都能够看到他就在自己身边，温柔地，沉稳地看着自己。
仙不在于仙灵有无，而在于救人于苦海，他从苦海噩梦之中将自己捞了出来，他便永远都是自己的仙君。
正如多年前一样，百里霖即便自己也被他的惊醒而惊吓，也会面带微笑地勾起他睡乱了的发丝，开口问一句：
“小九，做梦了？是好梦吗？如果不是……师兄就哄你再睡下。”
从前，在这种时候，元晔就会抱紧了他的手臂，用无声的反应让他讲个故事来哄自己重新睡下，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元晔仍然只是牢牢盯着百里霖，足有良久，才从床上突然坐起，以百里霖刚刚活过来根本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这场面……
怎么跟自己想象中的温馨不一样？
百里霖愣了一会儿，然后听见自己的心正在胸口慌乱地狂跳，倒不是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再怎么着也是个身经百战的风流将军啊，只不过之前在他的风流史中，自己的角色都不是这样的……
但是与小九这样的关系，也不是首次，当年也是在这里，他们患难与共，情难自己，随后少年情动，不可抑制。
当时他也是半推半就，有些糊涂，可过后也正好看透了自己和元晔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脱师兄弟或是亲人，很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样的情感，可到了现在，照理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却也不知道脑筋是怎么搭了一下，居然很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
“话说……我到底死了多久了？”
元晔：
“……”
他也没有想到百里霖会在这种时候问自己这种问题，而且以他这种问法，为什么会让自己莫名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呢？
也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语气，于是看似平静地回答：
“十八日，零三个时辰。”
他倒是平静，百里霖却彻底躺不住了。
“十八日，零三个时辰！”
他居然死了这么久？！
他还以为最多只是一个傍晚罢了。
真是没想到啊……原来人在死后真的是没有知觉的。
当真，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了，如果没有元晔，他也就这样永远地没了。
后知后觉的百里霖放觉得浑身一阵寒意，看来这一次自己还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想起来都是脊背发凉。
可是也不对啊——
元晔是用什么方式让自己复活的？
当初奴儿魂魄尚存，自己复活他都需要好大的功夫，何况自己当时受的那一击，虽至今不知是何人，但也能感受到肉身虽没怎么破坏，但体内的魂魄却是一瞬间被击碎了，元晔不过就是仙君级别罢了，又有什么本事复活自己？
而且还是哪哪儿都好端端的，好似什么伤都没有受过，一点这里痛那里痛的后遗症都没有。
“小九，你，你……是到底用什么方法救了我？”
这种问法搭配着小心翼翼的表情，元晔很快就想到，他这是怀疑自己急不择路，使用了什么旁门左道了。
情绪又降低了一点，愈发沉声：
“师兄放心，说来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上古仙族。”
“上古仙族？”
百里霖只觉得自己这次醒来仿佛进错了一个世界。
为什么听到的一切都是他所不知道的？什么上古仙族？上古仙族不是早就已经——
“夜还长着，师兄要是睡不着，不如这一次就由我来为师兄讲一个故事……”
故事中，有上古仙族，有真实的李绝，有着百里霖难以接受的一切，以至于故事结束之后，百里霖呆坐原地，满面震惊。
元晔的语气平静而客观，但百里霖也已经听得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慨，这个真相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个无法接受的现实而已，可是对自己来说，却是前半生全都被欺骗着的谎言。
晨宝仙尊骗了他，自己最尊敬的师尊，以他为目标为骄傲的晨宝仙尊，原来……才是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
百里霖渐渐捏紧了拳，他恨的不仅是李绝骗了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受骗，多苦多惨都尚不足以让他如此愤慨，而是李绝从小教他善与无私，当初他对着自己说出这些字眼的时候，心中当真没有一丝愧疚心虚吗？他骗的不仅是自己，是世上拥护他的所有人，还有李绝他自己，当一个人连自己都可以骗过，那么就真的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师尊……不，李绝，他居然……居然是这样的……”
百里霖已然气得说不出话，元晔倒是因为先于他知道这个真相，故而显得冷静许多。
“师兄倒也不必如此，我们现在该做的，是冷静下来，让李绝不再继续打着正义的旗帜继续为恶。”
在事实面前，情绪当然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百里霖一向自诩是个客观理智之人，这回却真的差点被个人情绪冲昏了头脑，好在元晔及时提醒他。
“但是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可以追踪一切的无拘牌倒是就在身上，可是自从上次受了李绝一击之后一直时好时坏，只怕也排不上什么用场。
良久，元晔沉吟：
“李绝是因为情之恶而决定毁灭一切，也想这样教育他的徒弟，如你我二人，我们的命运，其实也只不过被他操控着而已。但是华熄让我们大彻大悟情之恶，背后仍有善。所以我们没有成为李绝计划的帮凶。师兄，你可知除此之外，华熄还留下了什么？”
华熄是个不被世人理解的好人。
在方才元晔的故事中，百里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除了守护住上古仙族的仙灵，让他们在未来或许还有机遇重新修习成仙之外，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还有什么？”
“他留下了有关于仙族的秘术。曾经被世人当成是妖术，其实到了最后，全靠这些才能拯救世人。而我，就是这样让你活过来的，不信你试试……”
百里霖再度愕然，然后随手一划，黑暗之中就如同骤然亮起了阳光，不仅满室通明，并且在这光幕之中，居然还是有画面的。
画面之中……
是李绝！
而他所在的地方竟然是自己当年一成为清玄宫宫主之后就与凡间隔开的仙都山，清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