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百姓朝着王宫的方向磕头碰地,为齐王行下最后一个大礼,而后缓缓站起,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至此仍然是云里雾里。
齐王的猝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意料之外,但是太子的即位又是一场喜事,天家无小事,可有时候规矩又显得这样奇怪。葬礼随着即位礼接连操办,丧服与吉服在一天之中交替更换。想象着宫中此时忙不迭的程序,以及焦头烂额的礼部官员,那种真正为了死去的人感到的悲伤就不再那么重要。
跪下去磕头的百姓们已经都站了起来,纷纷回家去要在门口束上一条白布,以示国丧。
元晔却还跪在那里,百里霖伸手想拉他起来,却用尽了全力也没有拉得动。
“小九……起来吧。”
元晔垂头,在逐渐黑下去的夜中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是丧父之悲。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跪一会儿。”
对于他的这种做法,百里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就算是从未给过他父爱,也是他的父亲。
“师父……”
奴儿不罢休还想拉他起来,也被百里霖带走,两个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直到那个跪在地上还挺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元晔既然要为他的父亲尽最后一份孝心,那么他自然是要成全的。带奴儿找了一间客栈开了个房间先行住下,从窗户往下还能够看到元晔一直跪在那里,月亮升起又落下,都纹丝未动。
真是好在奴儿还魂的这女孩儿虽然宁死不从,在不从之前倒是被精心打扮过的,身上的首饰都还能卖一卖,否则可真没办法支撑他们在京都住三天的客栈。
三个日落月出之后,元晔终于肯站起来,来到客栈之中找他们。
百里霖见到他时下意识一怔,真不愧是仙族,跪了三天还没有任何憔悴的迹象,至多只是玄衣上沾了一些灰。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他:
“如果除去华熄,那些人是不是会重新信仰你?”
“嗯?”
百里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元晔便又说:
“因为我的关系,让你失去了的,我想替你找回来。”
他是指,因为他,鬼面将军与白霖仙君的身份地位失去了原本的圣洁与高贵,这一些,他都想替他找回来。
可这根本就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又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说找回就找回,那是凡人心目中的信仰,一旦崩塌了,再次重建几乎难如上青天。
更何况他也早就不在乎了。
“我不知道……不过没那么重要了。”
又何必去费尽心力做一些没有希望,并且也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元晔并不听他的,最近元晔似乎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不听他的约束,但那些他不听约束所要去做的,又都是为了自己。
“很重要。”
他说,字字斩钉截铁,犹如那一颗生在掌心的痣,浅淡的,却嵌在血肉之中。
当然重要。
他卑贱到尘埃里,被众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踩踏利用都没关系!
但是他钟爱的那个人,他生来高贵……必须永远高贵。除了守护他,把自己的生命赋予他去拼命,把他的愿望变成自己的愿望去实现,自己又还能做什么呢?
三个字落在百里霖心中,竟让他听出了一种至死不渝的执着,仿佛自己要是再拒绝,元晔可能就要失去活着的意义。
那就答应吧,反正华熄肯定是要找的,之后会怎样,人们重新信仰他,或是并没有,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好。我们这就走……奴儿下楼结账去了,我们先等他一会儿。”
元晔低头默许,百里霖伸手先想喝一口茶,却伸到一半又停下来:
“小九,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三天你跪在宫外,都在想什么?”
这三天三夜……
他在想什么呢?
想他那个明明和自己流着相同血液,却又陌生至极的父亲。
想着自己刚出生就被他一道旨意送到了幽州,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那缺失了半生的父子之情,到了现在他早就不需要了。说他为了他的死而感到悲伤?
绝对没有。
他确实伤怀,可是只是因为自己本来还可聊以寄托亲情的最后一个人也没了,所以伤怀罢了。
仅此而已。
“倒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如果我母亲还活着,看到他死了,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
百里霖还真没想到,不过也不觉得奇怪,元晔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所以对她的想象一定是美好的,而对齐王的感情则在重逢后一次次的失望中消耗殆尽了。虽然他相信当初他的父母一定也是因为爱所以生下了他,但人都会变,如果他的母亲看到自己曾经爱着的人,一天天变成了这样一个昏庸残酷的男子,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还不如不见。
真是的,搞得他都有点想念自己去世的娘了……
“师父,你回来了!”
奴儿推门而来,见到元晔坐在那里就兴奋地喊,活脱脱就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少女。
“回来了,走吧。”
元晔起身,百里霖也随之起身,奴儿立马跟在了两人身后,好像他们不是去做一桩生死未卜的大事,而是去一家三口游山玩水似的。
***
找到华熄的身躯,可不是一件说说的事情,茫茫凡间,去找到一个有意躲藏起来的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么,凡事讲究一个方式方法,直接一通瞎找当然是不行的,但是他们可以换一种思维方式——
比如说,先找到一样可以帮助他们寻到华熄的东西。
陈国有一件国宝名叫无拘牌,也是个流传到了凡间的上古仙器,由陈国温氏一族世代看守。这温氏乃是一位上古仙族动了凡心之后留在凡间的一支,传至如今,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擅长使用无拘牌。
无拘牌可追踪一切想追踪的东西,当然可以找到华熄的身躯,但是只有温氏一族可以使用,并且温氏还被规定不能够离开陈国。
问题还是存在的,并且并不好解决,不过再难的问题也得先去了陈国,说不定陈国国主就猪油蒙了心,不仅肯借他们国宝,还允许温氏中人跟他们走呢?
凡事要往了好了去想嘛,三人一路向南往陈国走,从北向南,山川风景,风土人情步步不同,江南的秀丽婉约对爱美的百里霖来说绝对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尤其是从山涧走过浣纱的姑娘,钟灵毓秀,一个个都是水灵灵脆生生,就好像两旁新结的秋海棠。
“姐姐姐姐,天气冷了,洗衣服可要小心千万别冻着了漂亮的手!”
几个浣纱姑娘们相视而笑,笑声如同山里的黄莺出谷。
“最近来的外乡人怎么都这么会说话?”
什么?
百里霖不服,谁能比他更会说话?
“还一个比一个好看呢!”
这他倒是可以承认。
“那也不及姐姐们好看,姐姐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这么一问立马令几个姐姐嘻嘻地乱笑起来,但红了脸就是不肯回答他,百里霖也在边上跟着他们傻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元晔看他的眼神。
那种眼神仿佛是在说——别忘了,你已经将身许人。
“哎呦……”
下一秒百里霖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一撞,定睛一看怀里是跟自己一样一脸懵的奴儿。
与此同时元晔淡定的声音在边上响起:
“哥哥,当着嫂子的面,你怎么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了呢?以前喜欢招蜂引蝶也就算了,怎么娶了嫂子还是改不了?”
百里霖:???
奴儿:???
而几个浣纱姑娘一听见百里霖已经娶妻,还当着妻子的面招蜂引蝶,立马朝他啐了一口:
“呸,下作坯子!”
“娶了妻还出来花擦擦,忒不要脸!”
骂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最后那个甚至还用盆里的一点水剥泼了他一脸,百里霖那叫一个委屈,委屈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奴儿也委屈,瑟瑟缩缩地从他怀里跳出来,差一点都没失足跳到边上的山溪中。
“我,我……师伯,我不是故意的。”
是师父推他的……
但是,他又不能出卖师父……
好在百里霖也猜到了是谁干的,却也不明说,而是跟故意似的朝着那几个浣纱姑娘跟了过去。
“你干什么去?”
元晔在后面果然有些着急了。
百里霖偏偏还故意加快了步伐:
“我要去跟她们解释清楚!我受不了这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