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死后遗留在人间的鬼魂,除了留在鬼国那样隔绝了轮回的地方,要么就只能寄居在某样容器之中。比如拓跋凌的那串铃铛,又比如他身边九个鬼兵的甲胄。
奴儿之前身在鬼国,并不需要什么容器,相比于拓跋凌他们那样还需要小心保护好自己容器的鬼,奴儿的情况显然更加优越。
但凡事总有意外,比如当整个鬼国都不复存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奴儿的消失本来是毋庸置疑的。但好在他有一个好师父,早早地多此一举般的给了他一个容器,无疑平白多给了他一个机会。
有元晔这样一个师父,确实是他的造化。
但是有自己这样一个师伯,就说不准是好还是坏了。
那十六岁上下的少女本来就已是末世之人,放着也活不过半柱香,哪怕是奴儿在鬼国毁灭时收了一些损伤的魂魄一进入体内,也瞬间被夺走了气息。一具全新的魂魄进入一个全新的身体,总要有一段时间进行融合,少女的身体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终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身体,并且在受到损伤后进入了昏迷,一睁眼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拥有了一具身体,奴儿既惊喜至极,又惊恐至极。
“师父,师伯……”
活动着属于自己的新的手指,又用着新的声音颤抖道:“这是怎么回事?”
随即又感到了一阵头疼:
“我记得……在我昏迷之前,好像看到我的家……我的家毁了?我的家毁了是不是!”
奴儿伸手抓住正好在他床边的百里霖,新生的力气到底不一样,竟将他的衣袖抓得动弹不得。
百里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被他的逼问问得无言以对,还好元晔及时圆场:
“是,我毁了华熄的头颅,毁了鬼国,毁了你们,你要怪就怪我。”
“师父,你真的……”
少女的脸泪流满面,虽然还是一张陌生的脸,但是他们都能感受到奴儿的情绪,是他在伤心欲绝。
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已经彻底消失。
他的家人,也都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但是,他早就说过的,师父做的事情,哪怕是要他们消失,他们都会听从……
“没……没关系,我不怪师父,大家也不会怪师父。”
奴儿……
殊不知他越是这样不怪他们,他们就越觉得愧疚难当。
百里霖握住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在上面拍了两拍:
“好孩子,可惜我们能做的只有救下你,以后你就重新为人,想要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谢谢师伯……”
奴儿淌着眼泪从醒来到现在一刻未停,百里霖陪着他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
怎么……到现在自己浑身上下还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下一秒又恍然大悟。
对啊,反噬什么的是给仙族的,自己肉体凡胎,凭他再厉害的什么反噬也反噬不到自己身上!
好像感觉,他找到钻空子的办法了……
咳咳,这种空子不小心钻了也就钻了,切不可下次还想着,这欲望之门一旦打开,可就是真正的回天乏术。
“可惜是个女孩儿,要是以后遇到什么合适的男孩子身体……”
百里霖看着这张全新的少女圆脸,能够被凤来楼选上的,最次也是中上之姿,只是可惜了原本那张脸。
也罢,奴儿一开始是因为那张脸而拥有了他无法选择的人生,既然重来一次,又何必再延续宿命?
奴儿擦了一把圆脸上的泪痕,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浅笑:
“不必了,我很喜欢这具身体。”
诶?
奴儿?
***
给奴儿用草席裹了裹,随便编了个入土为安的借口就从凤来楼里把人带出来了。
出来以后草席一扔,三人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没头没脑地相视一笑,此时正是黄昏时刻,夕阳下的京都,别有一种不破不立的气质。
一切新生,都是由消亡开始的。
“原来,这就是齐国的天。”
奴儿生前从未出过夏国,死后从未出过鬼国,对于外面是怎样的,一直很好奇。本来再也没有想过还可以见到天空,如今不仅见到了,还见到了别的国家的天空,那些失去家人朋友的悲伤,倒也一时之间被冲淡。
“是啊,原来这就是齐国的天。”
要说奴儿没见过,觉得好奇也就算了,百里霖作为齐国人,竟然也莫名其妙抬着头开始发呆。
可是这真怪不得他的,虽然在齐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是什么时候记得停下来抬头看一看?就算所看到的,也是站在高墙之上,背着手一人独赏。那些视角高高在上,百姓如蝼蚁,街道如玩物,又何尝身在其中,抬头看过呢?
原来仰望夕阳下的王宫,也不过如此,贵人金贵,像金丝笼里的金丝雀,连按照自己的想法笑一笑都不能。平民贵人,皆是悲悯。
俯视也好,仰视也好,个中滋味,都需体会,方才算是真正来人间走一遭了。
“师兄的话,听上去倒像是对这座城陌生似的。”
元晔含着笑意,百里霖也觉得自己说得可笑:
“人总是向往着看远方的风景,对于眼前的,都是视而不见的。”
人尚如此,仙也如此,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看不透的东西,也不知道那些传说中的上古仙族,又是否可以参破这一点,比他们多一些自在。
“这倒也是,那么多年,我朝思暮想想要进来,进来看了一圈,发现也不过如此。”
万事万物,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是自己心中的一个念头,觉得它好,它便好,觉得它不好,王宫仙都也不好。
“接下去怎么走?”
元晔随口问了一句,百里霖竟然就被问住了。
他们从鬼国回来,齐国肯定是容不下他们了,不要说贵族们,方才在老鸨那里就已经尝到了体会。
接下去怎么走,还真是个问题。
“或许……追查华熄的身体在哪里?”
华熄头颅守在鬼国,已被毁灭,身躯还不知去向,或匿于人间,总要找到了才能放心。
况且,人生总要有点小目标。
“好,我跟着一起。”
元晔侧脸浸沐在金灿灿的夕阳之中,仿佛一举一动都能勾魂摄魄。
明明是个仙族啊,又不是妖精……
百里霖看风景的目光落到元晔脸上,觉得果然还是这风景比较好看,然后元晔却突然扭头,要不是他闪得快差点就要眼神对视。
还好还好,并不是发现了自己的偷窥,只是转过来跟奴儿说话。
“奴儿,你呢?”
还一心看着天空的奴儿这才回神,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片平平无奇的天他是怎样看得如此出神的。
“我?我当然是跟着师父和师伯了!”
“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吗?什么想看的风景,相见的人,现在你有了新的身体,都可以去实现。”
奴儿对百里霖的话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诚实回答:
“没有。奴儿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想跟着师父和师伯。”
好吧。
像他们这种想的太多的人才需要一个目标来支撑自己走下去,奴儿这样单纯的就不需要,对他们来说,没有目标虚度光阴就很充实。
真是令人羡慕。
没有目标,有时候也很好——
“喂喂喂!让开,在哪里闲逛不好,非得站在我好不容易搬好的砖上!”
三人中间猛地插进一道大汉声,回头看到一个彪形大汉正气呼呼地站在他们身后,手里还抡着两块板砖。
然后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才发现他们果然是站在了人家搬得整整齐齐的砖上在看风景。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百里霖先行道歉,三个人都尴尬地跳了下来,那大汉见他们知错就改,倒是也不得理不饶人。
“真是的,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的劳动成果!下次看清楚了再站行不行——”
铛!
铛!
铛……
从宫中忽然传来低沉悠远的钟声,连绵不断,十几下都还没停。
百里霖面色一僵,这钟声他只在宫中听过一次,是他七岁时先皇驾崩,六宫鸣钟,整整三万下不曾断绝,敲了一天。
大汉手里的板砖砰地就掉在了地上,然后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张着嘴不可思议地发声:
“吾皇……驾崩了?”
齐国驾崩的消失来得实在太快,任谁都无法接受,目之所及的所有人都朝着皇宫跪倒一片,奴儿也下意识地跪了下去,而百里霖与元晔面面相觑良久,在大汉的拉扯下才缓缓跪倒。
前不久为了保他的性命去蜀国求药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齐王那么一个惜命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可见生死,当真不由得自己。
而后已经关上的城门突然从里被打开,急匆匆地跑出了一队侍卫,为首的是个太监,手持一卷皇榜亲手张贴在了城门之外,然后又急匆匆地在侍卫的护送下回了城门之中。
一切都发生得极快,整座京都只剩下鸣钟声,那榜文上字体醒目:
大行皇帝驾崩,太子元昶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