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宣华与慕华夫人还不光本质是两只青面獠牙的鬼,年纪加起来还都接近三百了,百里霖不由得更加为他们的皇上捏了把汗。
这件事,以后可千万不能对皇上说漏嘴。
跟卿天也算是相逢恨晚,聊得尽兴,从她寝宫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开始暗了起来。百里霖与元晔一边并肩慢慢地走,一面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们在齐国王宫的时候尚且还没有这种并肩的机会,没想到倒是在蜀国有了这种机会,真是人生何处不意外。
百里霖心中感慨,佩服缘分二字的微妙之处,这一佩服不要紧,他才想起他们三人聊了这么久,自以为事无巨细,竟然还是把很关键的一部分给忘了。
“我们……是不是忘了劝长公主再考虑一下自己的终生大事了?”
元晔脚步不停,微微过分高地扬着下巴,将他的下颌线愈发棱角分明地勾勒了出来,看上去骄傲而高贵。
百里霖知道他当然不是那种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王室,这动作也不常有,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看到他所望向的乃是蜀国的宫墙。
十二年之前,也曾是吠陀古国的宫墙。
是两位巫觋大人跳了下去的宫墙。
“终生大事,再大也是自己的终生大事,我倒是觉得还是不劝更好。”
元晔的话倒也没错,且不说他做臣子的不应该管得太宽,无缘由去管别人的私事,本来也是没必要的,更何况卿天这么做不一定就是不对的,甚至还有可能是她的无奈之举。
蜀国宫中,想来肯定是没有人会管她的婚事了,宿命十有八九就是老死宫中,彻底结束吠陀遗血。她为了世代延续,为了自己未来的幸福,这么做也没错。
有的人看似寡淡清冷,甚至还有几分不近人情,遇事不抗争,不拒绝,内心却比谁都清楚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毕竟如果都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还要忍受无法得到,甚至自始至终不为之做出一点点的努力,再通透的人都是要憋坏的。
走了几步,元晔又道:
“师兄你真的相信长公主说的话吗?相信是因为他的父母曾对华熄有恩,所以她在父母死后活了下来?”
“你这样问,是因为不相信华熄还会报恩,还是不相信长公主的话?”百里霖顿了顿,觉得元晔应该还是不相信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华熄虽然口碑不怎么样,但是,这再坏的人嘛,也有偶尔想要做好事的时候。而且你瞧,人心就是这样的,一个做惯了好事的人一旦做了一件坏事,就会遭到万人仇恨,可是一个做惯了坏事的人,一旦做了一件好事,就会让人感恩戴德至今,除了卿天,那两个罗刹女鬼不也是如此?”
元晔沉思,而后问:
“那师兄觉得这华熄究竟是好是坏?”
“我说过了,好与坏之间是没有明确的界限的,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其中交织复杂,难以说清。”
“那师兄的界定标准是什么?”
“看结果。譬如攻城略地,这自然是坏的,但如果这被攻略的国家早已苟延残喘,这占领的国家则在进入之后进行了更好的管理,不杀百姓,还使其和平富荣,那就是好的。”
“师兄果然对华熄慢慢改观了,如今只是觉得他不是个坏人,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是啊……改观了。”
百里霖也望向那高耸的古老宫墙,究竟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让家族世代守护着一个国家的人,对他的君王与人民彻底绝望呢?
***
传信的飞鸽过夜叉海可比他们容易得多,回信也来得很快,写的是让他们多待几天,聘礼已经在用陆路安全送来的路上了,到时候他们就护送齐国太子妃一起回来。
百里霖看到信上这短短几行字,整个人就跟被雷劈过一样傻住了,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皇上在这信上所说的齐国太子妃是谁。
直到元晔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信上的文字,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看来我是真要有嫂子了。”百里霖才猛的一下从懵逼中惊醒,平地一跳三尺高。
“不是吧!难道说我真的成功说成了一门亲事?”
他?
白霖仙君、鬼面战神……结果还隐藏了一门月老的技能?!
百里霖自己也形容不上来他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不过现在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信里面说让自己护送着太子妃一起回去,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去想个办法让卿天长公主,成为他们齐国的太子妃呢?
可是一想到那天在欢迎仪式上,蜀国的王孙贵胄们在听到卿天公主提出对元昶殿下有好感之后,脸上的那种微妙的表情。既忌惮着她的存在会对蜀国王族造成威胁,巴不得早日离开,又不舍得她这个人形辟邪,作为蜀国的一层庇佑,震慑吠陀残留下来的海上夜叉以及各种妖鬼。
不仅蜀国人矛盾,他也是难得头都大了。
也罢也罢,还是先去跟蜀王陛下说一声,把难题交给他,让他去取舍。自己大不了带不回去太子妃,就把给太子妃的聘礼原封不动带回去就是了。
***
百里霖非常认真又礼貌地跟蜀王陛下提了齐国想聘卿天长公主为太子妃这件事之后,不出意外,小皇帝的脸上果然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矛盾表情,
不过也仅仅是考虑了一刻钟而已,小皇帝就十分高兴地答应了齐王的想法,又因为齐蜀之间横亘了一条夜叉海,来来往往地三礼六聘确实是太麻烦了,挑战夜叉或是绕路而行都不是明智之举,倒不如精简礼节,就按照齐王说的那样,他们收下聘礼,百里霖就护送着卿天公主去齐国。
跟他聊的时候小皇帝简直高兴得都快笑出来了,百里霖当时只当是在他心中,近在眼前的卿天公主要比那些远在天边的妖鬼更有威胁,一看就是当年先蜀王册封卿天的时候没有跟儿子进行过良好的沟通,以至于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一定面积的阴影。
直到后来回来,百里霖被元晔一点拨才恍然大悟,小皇帝恐怕压根就没想那么多。他就是穷奢极欲惯了,上位虽然才一年,国库也已经快被整空,齐国愿意送上聘礼,别说是要长公主了,就算是要他,他都能豁出去。
怪不得,本来挺矛盾的一张脸,就是在自己报聘礼清单的时候慢慢笑开了花。
原来纯属就是为了聘礼啊……
这么说来,按照蜀国王室穷奢极欲的秉性,倒推回去,说不定先蜀王之所以不顾吉不吉利迁都至此,背后所藏着的原因,也就是单纯地为了吠陀古国留下来的这座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宫殿吧!
蜀国王室如此单纯不造作,实在是让百里霖行事顺利得不行,无论是求解煞之法还是求卿天公主,都顺利得远超他的想象。以至聘礼一到,卿天公主就此拜别,蜀国王孙贵胄们带着欣喜与不舍目送队伍,百里霖都还默默念叨:
以后可一定要好好保持齐蜀两国的友谊,小皇帝这孩子单纯啊!
小皇帝喜好奢靡,都能做出给聘礼就奉上公主的行径,卿天公主倒是完全没有被荼毒,离开的时候宫里面的东西一概没带,仅一架马车而已,就连陪嫁都只带了一个,甚至衣着都没有平时那般华丽,素净得都不像是远嫁。
大约是觉得那些东西都是不属于自己的,所以离开了,也一件都不必带。
百里霖这样想,对卿天的敬仰与钦佩就更多了一份,直到看见她突然走出队伍,不由惊了一惊,还当是她突然反悔了。结果看到她是慢慢地,一级一级地走上了宫墙,这才顿时了然。
要说她对于这里的留恋,也是有的,不过仅一处,就是这古老的宫墙而已。
百里霖是知道卿天要做什么的,所以非常淡定,但是也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尤其是他们齐国的人,百里霖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别吱声,不要破坏了卿天公主最后的回忆。
在无数双或惶恐,或惊讶,或慌张的目光中,卿天公主走上了宫墙,穿着一身自从成为了蜀国的公主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的素衣,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在城墙上拜了三拜。
而后更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去,轻柔地拢起一抔黄土……那宫墙每天被蜀国的士兵来往巡逻,本该是没有什么土的,可她竟然是用苍白的手指一点点在地上摩挲着,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寻出一些原属于吠陀的土,直到指尖被划开,地上染上了红色,才似是凭空出现了一些黄土,可被她轻松拢起,拢起后收入一个小囊中,妥善收好,贴身保存。
见到这种场面,虽然已耗费了太多时间,但没有一个人敢催促,没有一个人敢打破她的回忆,就算是平日里最喜欢传她的闲话,最巴不得威胁赶紧消失的人此刻也动容了。
毕竟人都要走了,蜀国人总算能对她宽容一些。
可偏偏是一向自诩妇女之友的百里霖,这时候却不太合时宜地打断了她,声音虽不高,却响亮透彻,足以传到宫墙之上。
“公主,走吧。”
卿天站了起来,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走吧。”
***
出了宫门后的那段路百里霖故意策马落到队伍后面,还不偏不倚正好走在卿天的马车边,走了有百米之后,卿天果然察觉到他在车外了。
“战神是在车外吗?”
“公主总算发现了。”
“是有话对卿天说吗?”
“确实有一句,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得跟公主说——公主如果是想摆脱被人操控的命运,自由自在地生活,那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再入帝王家。”
“卿天明白……卿天也有话想对战神说。”
“公主请说。”
“谢谢……如果方才没有战神提醒,卿天只怕是要失态了。”
“啊?不妨事不妨事,我还在为打断了公主情绪而觉得于心不忍呢。”
车里没了声音,但百里霖知道她在听。
“哦,还有一桩事。以后公主成了我们齐国的太子妃,便不必再称我为什么战神,叫我百里将军即可。”
“好……百里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