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偏殿里就来了好几个太医,不仅把解摩呼罗迦之煞的方子配完后给了几十斤,还各自按照擅长的领域另外搭了不下百种治疗各种疾病的方子,百里霖拆开几个粗略一看,只见有什么治疗妇女痛经的丹参饮,口斜眼歪的牵正散,大便干燥的大承气汤,以及暴饮暴食的瓜蒂散等等,不禁感叹蜀国宫廷秘方可都是挺接地气的。
因为光是看着宫人们搬这些东西就花了一个上午,去见卿天长公主的计划就被迫安排到了下午。
吃过午饭,百里霖就同元晔去了长公主寝宫。
公主寝宫里的宫人见到鬼面战神与九殿下突然来到他们这里,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战神……九殿下?二位贵人怎么来这儿了?”
语气里倒是有一种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身份高贵不应该来此的味道。
“昨日宫宴上,长公主不是托我办了件事?现在是来与公主当面说说情况。”
他们公主在宫里的身份一直非常特殊,大家提起她都是讳莫如深,可往往越是明面上不能提起的,背地里就有越多的人想要偷偷提起。所以说他们公主虽然是宫里最神秘难以得见的,却也是大家在闲聊八卦时最喜欢作为主角,为之虚构猜度的。
不做什么就已经是风云人物了,昨天晚上当众直言不讳地自己替自己说起与齐国太子的婚事,那还不得让大家传疯了?从昨晚到现在就已经有了十多种版本,有说是公主幼年在民间落魄时就曾与齐国太子有过一面之缘,还有说是两人未曾见过面,只是公主仰慕齐太子风采翩翩,天人之姿,神交已久罢了,更有甚者居然还说公主看中的其实是鬼面战神,可是宫宴上当面被战神撅了回去,落寞之下只能搬出个齐太子来挽回一下自己的面子。
自己昨天晚上因为怕尴尬没去,现在想想可真是后悔莫及啊……
不过今日战神与九殿下来找公主,这可被他撞上了,回头一定要多多添油加醋一下,以一举夺回公主话题制造榜第一名的荣誉!
“奴才这就去通报公主,还请二位贵人稍等。”
百里霖点头让他去,速度倒是挺快,不一会儿就出来告诉他们公主知道了,请他们进去。
宫人带着他们往里走的时候百里霖又再一次被蜀国王宫之富丽堂皇所折服,蜀国王室爱好奢华,果然名不虚传。缎纹纱放在市场上一尺就能抵上普通家庭一月收入,在这里却被当成不要钱似的随意挂在梁上当成纱幔遮挡蚊虫使用,沉水香也是,一大块一大块地被肆意燃烧,熏得整座宫殿连一丝空气都是贵的,而这纱幔与沉香就这么随意共存,丝毫无人在意纱幔会不会燃烧,沉香会不会泼翻。
论奢华他们齐国果然是比不过蜀国,自己放在齐国也算是出手阔绰了,可与人家一比简直是徒增笑耳。
唉,人比人啊!
卿天公主就在九重纱幔的最里层安安静静坐着,要说贵确实有贵的道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隔着这么多层还能看见对面人的五官样貌,自是眉目如画,宛若仙人。
当初在仙都山,那么多师姐妹里面都没有几个能与她相提并论的,有的人,真的就是天生不凡。
卿天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毫无意外,那双白得发蓝的手揭起了纱幔,走到他们面前淡淡施了个礼,却也是空洞飘渺,都比不上那天她对着一桌子苹果香蕉梨来得真挚。
百里霖和元晔随即回礼,也不大认真,不过并不是因为小心眼儿,而是觉得大家都是年轻人嘛,这么碍于两国礼节礼来礼去,实在没什么必要。
“战神,九殿下,听说是帮卿天问的事有消息了,多谢二位。”
“公主你倒是先别谢得这么早……”百里霖挠了挠后脑勺,直言不讳,“其实是有别的事想和公主当面聊聊,之所以这么说,是让宫人好通报,公主您多包涵。”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能顺利进来公主寝宫,为此说个小谎什么的,都是战略。反正现在进都进来了,她肯定是不好把他们再赶出去。
“啊。我就说,怎会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卿天公主也确实是大气,毫不见怪,从中也可看出她其实是个实在人,百里霖于是大了大胆子,作出开门见山的壮举。
“不瞒公主说,我们来蜀国本只是为了向陛下求得解摩呼罗迦之煞的法子,可自从进入蜀国以来,我们却实在是见到了许多想不通的怪异事件,还望公主为之解答。”
“怪异事件?战神又为何觉得卿天可以解答?”
“直觉。要是公主觉得唐突了,我便不再问下去。”
“战神好生自信……没什么唐突的。卿天定知无不言。”
他就说嘛,卿天公主是个实在人。
“多谢。敢问……公主的身世。”
她轻轻笑了一下,配合手端庄地抬起遮住嘴角:
“我的身世战神难道不知道?”
“那些明面上的倒是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是世人皆知的内容以外的。”
遮住嘴角那抹本就没露齿的笑的手放了下来,笑也懈了下来。
“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人前眼色,背后揣测,却从来没有一个敢当面来问我的,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快忘了。战神这一问,倒是得容我好好想一想。”
“无妨,我们都不急。”
“吠陀巫觋之女,五岁习得千种秘术,七岁驱策万名夜叉,不出意料,十五岁成年礼时,便会成为吠陀的下一任巫女。”
这身世确实是天生不凡,竟与自己少年时的遭遇有着无比相似的雷同。
吠陀以巫术建国强国,巫觋在吠陀的地位甚至高于王室,着白衣红裙,享万众供奉,卿天如果真的按照不出意料地长到十五岁,成为一代巫女,地位将比如今什么蜀国长公主还高。
可惜,到底还是出了意料。
“只是我没能等到一个白衣红裙的十五岁,九岁吠陀破城,我的父母以身殉国,穿着我从懂事开始就想着有一天能穿上的巫觋之服,从吠陀的宫墙上跳了下去。我的十五岁……从水沟旁捡了一半浸了脏水的馒头,吃了顿饱饭,就这么过了成年礼。”
百里霖倒吸一口凉气,抬头震惊地看着卿天公主,就连元晔也有些不可思议似的皱了皱眉。
吠陀古国被夏国占领,巫觋跳城殉国,十年后蜀王找到巫觋之女,封为公主,众人皆知。但是所有人都好像忘记了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九岁的女孩子,坠落神坛,失去父母,落入尘埃,她会经历些什么?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们只关注卿天的两段荣华风光,就好像那十年就自动从她的生命中抹去,无人在意,无人关心。
但,那才是她生命中最难忘的十年。
百里霖作为一个听众,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来的时候只是想要知道卿天公主是否有什么威慑着蜀国的力量,万万没有想到会触及到她那段敏感隐晦的岁月。
更没有想到,她会毫无保留地,面不改色地跟自己这个局外人说起她这段敏感隐晦的岁月。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并不觉得那是什么无法启齿的经历。反而,我这一生最感谢的,便是当年那个让我跌下神坛的人。他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众生皆苦,苦由何来,灭欲脱苦,顺便……也救了我一命。”
“救公主一命?”
她说的那人当然是华熄,华熄率领夏兵占领吠陀,导致两位巫觋大人双双殉国,这本该是灭国家杀父母之仇,可卿天公主却说……
是华熄救了她一命?
“正是。那年虽然我才九岁,但也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吠陀千年古国,岂是夏国一支军队便可攻占的?真正使吠陀衰败的,是吠陀的王族自己,守不了祖宗之业,子孙不肖,夏王只是来提前结束了它的苟延残喘而已。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在那样最后的关头,我的家族世代守护着的吠陀的王族,会将破国的脏水泼到我的家族身上,说是我的父母有外心,勾结夏国……我的父母是殉国了,但他们是殉国,而不是殉君。”
卿天说到这里语气微微颤抖,一直冷静自持的她终于情绪动容。
“他们本想带着我一起跳下宫墙,但是最后还是没忍心,可是在那么一盆脏水泼了下去之后,我如果不死,等待我的将会是比死更残酷的事情。夏王念在我的父母曾对他有恩,将我偷偷藏于民间,不能找人收养,只能做个乞丐。”
这段经历确实很难以启齿,别说讲的人了,无疑是撕开伤疤一样的疼痛,就算是听的人,也很难不动容。
除了元晔,倒像是长了一颗铁石心肠,听到这样的经历还能面不改色地记住他们来的目的,冷冰冰问道:
“两位巫觋大人是对夏王有什么恩情?”
华熄可不是什么善茬,轻易不会欠人恩情,即便是欠了也不一定记得还,何况在那种情形之下,吠陀巫觋定是处于下风,还能有什么能力对踌躇满志的华熄施恩?
“我不知道。”
卿天不像是在撒谎。
人在撒谎的时候不管伪装得再好都是有破绽的,然而她这句话却是滴水不漏。
并且百里霖愿意相信她。
问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蜀国人对于卿天的恐惧也多半是来自于她所会的那千种秘术。说到秘术——
百里霖倒是又想起了那天在夜叉海上她吹走埙乐驱策夜叉的风姿了。
她会吹埙,自己曾经也喜好弹个琵琶,他们俩都是音乐圈的人,如果真的成了他们齐国的太子妃,或许应该能聊到一起去。
“敢问公主,公主所会的秘术之中,可包括驱策夜叉之术?”
“驱策夜叉乃是吠陀巫觋世代相传之术,当然包括。”
这时元晔又插了一句,他插的这句话提前并没有跟百里霖说过,以至于百里霖听到时也觉得很惊讶。
“七日之前,也是公主的出现替我们赶走了夜叉,在此谢过。但,与其说是替我们赶走,倒不如说……公主是在保护那些夜叉鬼们不被我们所杀吧?”
卿天微微又一笑,这回却并没有拿袖去遮,他们才看见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像个孩子。
“谁让战神名不虚传——”她挑眉又看了一眼元晔,“九殿下更是高深莫测,我要是不出现把这些不懂事的小鬼驱走,恐怕此时此刻夜叉海便将名不符实了。”
“哈哈哈,公主可真是抬举我们了……”
既然卿天公主如此实诚,百里霖也就再多问一句:
“那么,公主可认识张宣华与张慕华姐妹吗?”
“认识,两个罗刹女罢了。”
那时一个是荣华风光的巫觋之女,张家姐妹则是供以吠陀王室驱使的罗刹女,不屑一顾是再正常不过的。只不过后来卿天补充说明的那句话可是没让百里霖受惊过度厥过去。
“活了一百多年,还用着一副二八少女的皮囊,罗刹女的做派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