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以元晔的能力，就算琅环宫外面再多几倍的人围着，他想出去还是轻轻松松，只是他也懒得出去。百里霖也在里面，他出去干什么？
而且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消息还是会传进来。
门口的侍卫天天守着也无聊，时不时就会聊些八卦，侍卫中又有不少是鬼面将军的拥趸，百里霖随便问他们些什么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故而隔着门和侍卫们聊八卦，也是百里霖最近的一项主要娱乐活动。
“听说了吗？将军府的情况最近可不太好啊！围了这么久，这是要生生把里头的人耗死的节奏啊！”
“你听谁说的？可别乱讲！”
“是我一个朋友，我被派来守着这儿，他就被派去守着将军府，这都几天了？那么多人，能撑得了多久啊？”
“唉……百里将军啊，这也算是坠落神坛了，你说说，本来鬼面将军和白霖仙君，哪个身份不够令人敬仰？可现在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真是令人惋惜……”
百里霖倚着门听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感觉简直不亚于当众处刑，但此时比听评价更让他在意的，是府里的情况。
他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府里的人是无辜的……
看来外面的形势已然一天坏过一天。想必最近一直都没有收到星翼的消息，弄得不好也是因为飞鸽传书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师兄，吃饭了。”
元晔在院中喊他，百里霖才从门口回身，脸上也恢复微笑，尽力轻松。
“今天吃什么？”
元晔将饭菜端上桌，说道：
“四菜一汤，没放你不吃的胡萝卜。”
“这么丰盛？”
对于元晔记着他的喜好与忌口，百里霖当然觉得用心良苦，但言外之意也有一丝建议，他们应该省着点食材，王侯也不是有时间经常过来的，就这么个吃法，很容易就青黄不接。
唉，其实也主要是因为自己，仙灵在身，无需饮食，如果不是自己，元晔根本用不着围着厨灶做饭，也用不着担心什么食物来源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元晔甚至用不着屈身于此，他大可以来去无牵挂，哪里还需要和这些凡人玩囚禁的游戏？
之前一直觉得是自己在照顾着元晔，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变成了他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其实自己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识的贵公子出身，哪知道什么人间疾苦，柴米油盐？
很多时候，他都是靠着元晔的，靠着他活命，光是生死关头就有好几次。
“你平时锦衣玉食，因为我只能局限在这里，我要是还不能为你做些事情，那还算什么？”
“你不也是？”
百里霖下意识回了一句，然后放慢速度补充，“你不也应该是……”
九皇子，他也应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
而不是生来就没见过母亲，被父亲远送幽州，在鬼国受尽危难，在自己的国家还要被父兄喊打喊杀！
如果说元晔的少年时代已经足够凄惨，自己嘴上说要照顾他，心疼他，就应该守护好他，可却自己又不仅没有做到，还拖累着他。
百里霖深感无奈而自责，或许是作为一种回报，他突然想，如果元晔现在还和在墓穴里那时候一样那样想，如果觉得自己还值得的话，那么……自己也想试着，用那种感情去对待他。
“我……我不应该。”
元晔却这样认为。
平静坦然，满是空白的绝望。
当一个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些东西，那么即便有一天得知这些东西原本是应该属于他的，也会觉得自己不配。
他是这样卑微肮脏的人，只配站在炼狱之中仰望他的九重天，那一点点的天光，就是他一切的希望，为此可求生，为此不惧死。
为此皎洁，甘化厉鬼。
“我并不在乎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元晔平静地说，“我只在乎你得到的是否还在手，失去的是否让你伤了心。”
百里霖心口一动，忍不住开口：“小九，其实我——”
“师兄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的。”
“……你问。”
“在一开始的时候，你瞒着我你已经没有了仙灵是为什么？是心里终归对我有所怀疑，所以不敢将弱点告诉我，想要威慑着我是吗？”
什么？
他……他竟然这么问自己？
百里霖本来满心都是感动与愧疚，此时却被一句话问得什么感动和愧疚都荡然无存，虽然还是很镇静地回答，心里却已经不舒服。
“一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实力，又何谈威慑？”
“不知道吗？可是你明明看到了杀了仙族全族的凶手……”
元晔语气平淡，却句句紧逼，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情绪，而百里霖也已经有些生气。
他什么都可以怀疑自己，唯独在这一点上……
小九，你真的让自己伤心了。
“你真的觉得我不相信你？”
自己这么相信他，换来的……是他不相信自己？
元晔也知道他此时所说的话全部都是故意的，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其中也有假戏真做的成分。
不是不信百里霖对自己的爱护，只是……自己太患得患失了。
以及那一丝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的怨恨。
怨恨着，为什么……只是爱护而已。
桌上的四菜一汤至今谁都没有动一下，想来谁也都没有了胃口。
元晔那抹从嘴角微微露出来的笑意，却是冰冷尖锐的，像一把利刃。
“相不相信都无所谓，我从来不在乎。师兄其实如果是你的话，只要你开口，亲口跟我说一句让我去死，管他什么冤不冤枉，我都能不让你亲自动手，自己杀了自己……”
百里霖真的觉得从所未有的生气，他虽然杀个人也只是手起剑落，但脾气一向是很好的，别人不惹他决不生气，别人惹了他也不生气，最多就是装模作样吓吓人罢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能惹得自己这么生气的人，竟然会是他以为最贴心的元晔。
知道他有时候有点作，但是他年纪小，身世可怜，作一点也没关系。但是，总要有个度。
“我突然觉得胃口不太好，吃不下。”
百里霖起身走人，这就已经是他能表示的最高级别愤怒。
元晔生性敏感，一点点的行为都会让他多想，所以在他面前，百里霖一向是小心翼翼，如今扭头就走，显然就是有意要让他知道自己生气了。
元晔当然也感受得到，嘴角的笑深了几分，其中的苦涩也浓了几分。
百里霖总是无论喜怒哀乐，脸上都挂着笑容，于是他在不知不觉之中，也在无意模仿着他的习惯。
他还是太温柔了。
这样温柔的百里霖，又怎么在这个残酷的凡间处世？
可是……世人待他残酷，翻脸成仇，都是因为自己。
都是因为自己。
罗荣、百里霖，都是因为自己……
***
翌日，百里霖破天荒地早起了一次。
昨晚他转身回房间之后一直到晚上睡着都没听见元晔进屋，虽然有些担心，但是又劝自己现在的元晔可不是当年在仙都山上的小九了，能出什么事？
于是自己一个人安稳祥和地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只觉得肚子饿，朦朦胧胧间也就把昨天晚上的不愉快给忘了，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就喊：
“小九，早上吃什么？”
可外面并没有人回应他，甚至连灶都是冷的，他还以为是不是琅环宫中弹尽粮绝，元晔出去买个菜，然后再回来假装被囚禁。
要不是坐到石桌边的时候，看到了桌上被空碗压着的纸条，他可能真的会傻乎乎地等下去。
只见桌上一只醒目的空碗，碗下压了一张醒目的纸条，纸条上写了醒目的几个字。
“此去鬼国，师兄勿念。”
小九又在作什么？
还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
可昨天晚上明明是他把自己给惹生气了，怎么他自己还不乐意了？
闹归闹，隔天也该忘了，他这么做就有点想把事情弄大的意思……
看着这八个大字，百里霖睡了一觉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又开始跌宕起伏，然而与之前纯粹的生气有所不同，听说元晔要去鬼国之后，他首先感到的还是担忧。
虽然——元晔说了他曾经在鬼国度过了两年，在那里活了下去，也是因此修为极速提升。可是那里毕竟是鬼国，无数的冤魂亡灵所在之地，华熄尸首如今又不知去向，万一就藏在鬼国呢？
百里霖担心不已，心情和与孩子吵了一架，孩子赌气离家出走的老母亲差不多，既担心元晔在外面遇到危险，又因此心里面更加怒火中烧。
只恨他现在哪也去不了——
就算去了也没什么用，只能添乱而已。
唉！
一个人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个办法来，不知多久后外面倒是有动静，他还以为是元晔改变主意回来了，松了口气激动地就去开门。
然而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却是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一身储君华服的人也愣了。
包括即将要暴力开门的侍卫，也愣了。
居然是元昶？
元昶也没想到还没等叫人开门，百里霖就像是早就知道一样从里面替他们开了门，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往里走，边走边貌似自然地问：
“元晔呢？”
百里霖没说话，一时没想到要怎么回答。
一大早地冲到琅环宫来问元晔，莫非他也收到了什么消息？
元昶虽然对白霖仙君一直都是雾里看花，但对于百里霖可是竹马情深，了然于胸，看他的微表情就知道他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摸不清自己的来意，不好回答。
“不要多想，更不要想隐瞒些什么。今晨我与父皇都收到了一张纸条，是元晔所留，说他去了鬼国，仙君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如实相告。”
听见元昶这么说，百里霖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事有意思了。
小九这做法……
不就是在提点他们，他之前假装被囚禁在琅环宫中出不去，不过都是哄着他们玩的，只要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床笫也不过是探囊取物。他既然可以留下些什么，自然也可以夺走些什么。
果然吓得他的父兄当时就惴惴不安了，可是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小九他确实已经离开了琅环宫。
至于到底是不是去了鬼国——
总比留在眼皮子底下，日夜威胁来得好。
把琅环宫翻了个底朝天，太子殿下终于心满意足地带人离开。
“既然如此，仙君也不必在琅环宫中看着凶手了，来人，护送仙君回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