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墙后一定是让自己感叹惊讶的场面，毕竟按照之前的经验，拓跋凌制作的山下陵墓内，墙后是视死如生的墓室，前两天禁地自动收起的墙后面，是成千上万的仙灵。而这面墙方才破裂之时，护法灵官都几乎疯狂了，可是后面……
竟然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场面，什么鬼哭狼嚎的动静都没有。
这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元晔当然不相信这里面会什么都没有，多用了一成功力将暴怒的护法灵官拍远，半天都站不起来的那种，随即抬脚进入这一间黑乎乎的室内。
还是黑。
还是悄无声息。
可越是安静至此，心里就越觉得不同寻常，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元晔鲜少有这样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更是很少有一次从内而外地感觉到了……极度危险的威慑。
虽然黑暗，但作为仙族暗中视物是一项天生技能，这室内面积空旷，了无一物，不知走了几步之后，才发现了唯一的一样家具——
一张供桌。
供桌四脚极高，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规格，据说供桌越高，越代表供的对象品格之高，进供者尽其所能希望上达皇天，想来这所供的必定是个仙族了。
元晔抬头仰望，先看到供桌上摆满了香花彝器，只不过香烛已灭，香烟袅袅，供具皆一尘不染，似乎是日日夜夜从未断过，只是因为自己的闯入才突然停下的。
脑海中有一道非常鲜明的意识穿过，这供桌上所供着的，肯定就是护法灵官所真正守护的，神秘隐晦之处甚至超过那些仙灵的存在。
目光掠过香花彝器，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桌上摆着的……
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
不知已经受了多少年的香火，没有一点点防腐措施，却干净得像是刚从尸身上切下来的一样，紧闭的双眼仅仅像是睡着了，倘若不去看它脖子上的横截面，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站立着熟睡的人一样。
果然，这里面藏着的东西，虽不声不响，却是元晔所见到过的，最令他感到震惊的东西。
真正的震惊，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特别轰动的场面，就是无声无息的，让人说不出话来，倒吸一口凉气，却从内而外，彻头彻尾地感觉到了寒意……
这个护法灵官在禁地之中活了多年，所使用仙器又级别极高，原本以为他的仙主会是这无数仙灵中的一个，而他忠心耿耿，即便仙主羽化了，仍然留在此处守护，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的，他和百里霖都猜错了。
他留守着的根本不是仙灵！
而是这个禁地之中的禁地，被放在供桌之上，日夜香火供奉的人头！
华熄的……人头。
因为之前对拓跋凌使用过回溯之术，所以他见过华熄的样子，正是如此，就算头身分离，也一眼就认出这张脸来。
好生俊朗的一张脸，过目难忘，望之神往，叫人看不出年纪，不敢相信长了这样一张脸的人会作出为祸人间，陨灭仙族之事。
可事实就是一件件残酷地摆在眼前，人皮鬼心，仅靠一双眼睛去判断真相，真相只会让自己一次次地发觉自己的无知与可笑。
如今的真相就是，这护法灵官十之十分是为虎作伥。他那不知道是谁，但不管是谁都有管教不严之罪的主子，竟能让一个护法灵官叛出仙族，还投奔到了华熄麾下，简直是仙族从上古至今从未有过的耻辱！
灵官背叛仙族，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要不是亲眼目睹此护法灵官就是一次次地为鬼国与华熄做事，他又岂敢相信？即便是出去之后跟百里霖转述，他都不一定会相信。
眼前目睹之真相令他不自觉地锁着眉头，脑中已被疑虑充满，有关于华熄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以及这个灵官的身世，都值得好好弄清楚……
深深疑虑中，也就忽视了供桌上的那个栩栩如生的人头，未曾察觉它已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黑白分明，压根就是活的。
它面前的香火也扑扑簌簌地重新燃了起来，浓郁却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气迅速地弥漫开来，倾略性十足地窜进一切只要会呼吸的生物体内。
元晔突然听到自己脑中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那声音明明陌生至极，可他却一点都没有觉得怪异，反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接受。
与其说是别人的声音，更不如说，就是从自己的内心，由自己内心最深处响起的。
“一个没有依靠的郡主，死了，本就像是雨水落海一样，无声无息，没有人会替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些昔日口口声声叫她小师妹，宠着，争着的贵族子弟们，还不是得先把家族体面考虑在前？不能说什么，不敢做什么，这本是人之常情。你这几天，是囿于这个问题想不明白吗？”
罗荣……
自从她凄惨地死去，自己一直都避免谈起，劝自己想开，放下，事实上从自己被误解开始，他就一直在忍着，因为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仙族，理应放下这些凡间的爱恨情仇，纠结执念。凡人本愚昧无知，自己又岂能与他们计较？
可心中这样劝自己忍着，说出来的却才是最真实的。
“人之常情？那我就将有这些常情之人全杀了，看看还有没有人有如此常情……”
“你的处理方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除恶务尽。”
“他们只是人，愚昧与残忍是可怜之处，并非错处。”
“若是如此，恶人罪大滔天，只消认了错就善良无罪，那么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又算什么，他们不可怜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当是句戏言！”
“可你又把自己自己当成什么了？三界之主尚不能随意决定他人生死，三界生灵只该自渡，无神可插手。为了自己认为的正确，去杀千千万万人，又岂不是罪大滔天之恶？”
元晔一时说不过这道声音，仿佛是没有争过它，又仿佛是自己内心两种矛盾心理自相争论，最后总要有一方败于另一方。
于是稍有意识到方才自己似乎是被蛊惑了，冷笑道：
“堂堂夏王果不虚传，死后尚能蛊惑人心，你在教我作恶。”
那飘渺的声音却笑了起来：
“真聪明，不愧是仙族之人。只是恶只在你自己的心中，我又能教你什么？”
元晔顿时语塞，他竟然觉得他说得是对的。
是啊，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是在好言劝自己，可是却激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
有些东西，只能避而不谈，永远不可试探。
谁的内心，不是一谭深不见底的黑水？
“你天资过人，可惜到底是在鬼国修成的仙，仙气中带着鬼气，内心深处亦存在着恶的念头。”
竟然还知道自己的底细。
元晔眼眸一挑，才意识到，或许早在三年之前，他就一直藏匿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在鬼国的经历，怎样九死一生，都被他看在眼里，所以对自己十分了解，也知道如何抓住自己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好蛊惑自己。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华熄知己知彼……而自己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以自己的心思动摇，输了。
而元晔也更没有想到，普天之下第一个说自己天资过人的，竟然会是华熄。
死后的一个头颅，都有这样的本事，果真是深不可测。
元晔也没傻到在他知道自己底细，而自己对他一概不知的情况下动手，好在华熄也没有动手的意思，甚至对他毫无敌意，只在香火的散去中慢慢重新合上了双眼，宛然如生。
元晔又神情不明地看了一会儿，才小心退出了此处。
外面护法灵官早已再次消失，而百里霖也是刚刚东窜西窜地找到此处，见到元晔毫发无伤，尤其是四周并没有护法灵官的尸体，方重重松了一口气。
但是也没能完全放心：
“你没有伤他太重吧？”
元晔自知百里霖的担心，笑着摇头：
“没有，追到这里就跑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也只是出于使命，守着这里而已，我们抢了人家的地盘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千万不能再伤害他，否则这罪孽可就深了……”
“我明白。”
***
又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睡觉的地方，这禁地不愧被称之为禁地，九曲十八弯。
百里霖一见到床就整个人扑了过去，犹如饿急眼的小狗扑进茅厕。
可真是累死他了！
今晚必须早睡！
可是除了阴魂不散的护法灵官之外，今晚元晔似乎也不打算放过柔弱的他。
感觉到床榻边有人坐了下来，百里霖从已经为自己掖好的被子中探出脑袋：
“怎么了？小九你也想睡觉吗？”
睡觉对仙族来说并不是必要，但是也可以成为一种兴趣，自己要真每天都霸占着床，那可说不过去。
“我……我躺一会儿。”
元晔道，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或许是累了，于是百里霖用屁股往里一挪，慷慨大方地拍了拍边上空出来的位置：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