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霖也同元晔的想法一样,预感即将有大事发生。
而少年们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好半天没说话,末了才答应百里霖早行离开。
眼看着百里霖和少年们离开,连句正式的分别都没有,元晔站在禁地门外望着荒芜里渐行渐远的人,无声寂寞地自嘲起来。
自己在想什么?
他离开是最好的,也是应该的,这里太危险——
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下来的东西。
可是这样想,他却不曾离开半步。反正在鬼国的这几天,白天对他来说就是无尽的游荡,在哪里都一样,还不如在这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百里霖的气息。
尤其是想到他这一生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未来,这对他来说就更显得珍贵。如今他也终于明白那些游荡在人间不肯离去的游魂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它们也想解脱的,只是实在控制不住……
既然控制不住,那就任由它发展下去吧,蔓延丛生也好,无穷沉沦也好,反正这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想要,他什么都不肖想,只有这一个幻想而已。
眼前一片荒芜,连天都是灰蒙蒙阴沉沉,没有日月,像极了他无穷无尽没有希望的幻想……
而这漫漫长途之中,却似乎正在响起不应该属于这里,打破了渺茫的脚步声。
元晔听到自己早已懒怠跳动的心脏重重地在胸膛中跳了一下,提醒他,他的人生或许有另一种转机。
这种狂喜的心情太奢侈,以至于直到近在咫尺,他都不敢相认。
以至于百里霖就站在他面前,拍拍身上的尘土,揉着腿感叹:“太远了!这来回两趟可是快把我累死了!”
他都一句话没有说,只是死死地盯住他,还以为这是梦,或者什么鬼化的形。
“不要这么看着我嘛——好吧,可能是我不太认识方向,走了冤枉路……”
这也不能怪他,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很会辨别方向的,身为久经沙场的老将,这点业务能力总是有的,可是鬼国这地方是真诡异,渺渺茫茫的一片,比荒漠还难走,他能不迷路就已经很好了。
“……你怎么回来了?”
元晔声音涩哑,似乎有种不太对劲的情绪,但百里霖并没有多想,仅仅将其归结于在这里迎风站得久了,坏了嗓子。
“当然回来了,瞧你这话说的,不然你站在这里等的是谁?”
他笑话道,难不成是因为被撞见他乖乖地站在原地等自己,所以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唉!小九啊小九,你的名字叫别扭。
“等你。”
元晔蓦然坚定,继续死死地盯着他,百里霖终于被盯得发毛。
话说,自从上一次那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吻之后,自己对元晔吧,就真的多了一种心思,再也没有办法很纯粹地将他看作是一个孩子。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自己就暂时把这些心思避而不谈,但并不代表他忘了,或者他不想负责——
虽然是他被动的,但是他毕竟是师兄,比元晔大,所以负责的那个肯定得是自己。
也是因为自己是师兄,所以他也担心那只是元晔的一时冲动,错把复杂的感情弄混了,想要给他更多的时间来弄清楚,等到他真的弄清楚了再说。
他太脆弱,再受不得伤害,自己总归接受力好一点,可以被当成他年少感情的试验品,作为师兄长辈,无可厚非。
“等到你了。”元晔极慢地,又朝他走出了半步,轻浅一笑,却郑重又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都压上了。
“那么,师兄可不能再走了。”
既然是百里霖自己做出了回来的选择,那么,以后可都没有机会再走了。
百里霖无奈地笑着点头,仿佛只是对孩子的任性表示纵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明朗清晰。
“当然不走了,这里比人间好,我还走什么?”
人间,诡谲猜忌,不如此处,渺茫干净。
***
那几个少年的平安,就是将军府和老将军平安最大的保障,百里霖再无牵挂,是真的打算永远留在这里陪元晔。
既然是永远,那总得当日子来过,总得有个地方落脚。
问了问元晔都是住在哪里的,没想到元晔给了他一个很强悍的回答——
他没有住的地方。
仙族,不吃不睡,不老不死,不是问题。但就因为生命太长了,所以总要给自己找点消磨时光的方法,一般都是很喜欢睡觉的。
结果元晔跟他说自从进入鬼国之后他就没有闭过眼,百里霖震惊了,尴尬了。
元晔也沉默,百里霖不想让他觉得难办,自行想办法解决,可是这里还真是四处茫茫,连个可以庇护的地方都没有,凭空造个住处出来也难,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
他们身后不就是一个天然的坚固耐用的建筑物?
虽然有个不好对付的护法灵官已经先住下了,但有元晔在根本不用担心邻居不和谐的问题。这里不仅遮风挡雨,也可以守着禁地中的仙灵,万一出现什么情况,随时随机应变。
这个建议一提出来,元晔也觉得实在太高,当时就和百里霖又进去了。
邻居问题其实也不用太担心,这里虽然不比那座拓跋凌带领九个鬼兵花了两年打造的奢华陵墓,内部装修就算是最普通的宫中建筑都能轻易将它比下去,但规格毕竟摆在那里。虽空空如也,面积却不用担心,里里外外好几重,跟护法灵官撞上也是极小的几率。
随便挑了一处合眼缘的地方,元晔又变了一些床铺灯台出来,就能入住了。
“师兄,你先睡一会儿,等入了夜,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鬼国。”
现在估计着应该是黄昏时刻,但既然来都来了,就该入乡随俗,按照鬼国的昼夜四时来生活。
正好这几天百里霖也没睡过好觉——他要是睡得好,才叫做没心没肺,可是这么久没有睡好过,这时候终于能卸下心防睡一会儿了,却又一点都不觉得困。
好像是困过头了。
而元晔又坐在床边,仅仅是打算看着他睡,就更加觉得睡不着。
眼睛下面明明都已经有了黑眼圈,还瞪得跟铜铃一样。
铜铃从元晔脸上一寸寸地往下转移,跟长辈扫视久别的小辈一样,慈祥和蔼,一点细节都不放过,自然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身上多出来的东西。
伸手指了指他腰间,好奇道:
“这是什么?”
这句什么,并不是指他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物件,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囊,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好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说普通吧,是因为品味实在不怎么样,但是百里霖也是当过仙君的人,自然一眼看得出来这是个带着灵气的绣囊,是被注入了仙力,用以装魂灵的容器。
制作一个容器盛放魂魄,一般都是仙族在和自己很有感情的凡人亲属或爱人死了之后,将三魂六魄放入其中将养,等到哪天遇到一个满意的肉体容器,再将魂魄放进去,本质就是借尸还魂。仙族有时候也有执念,所以才会想出这种方法,可见有能力也不是一定就非得清心寡欲,同样也可以任性。
元晔……莫非也有这种执着的对象?
百里霖的手伸到离绣囊只有半寸的地方,感到了其中的灵气,不再靠近。
然后元晔就把他的手放回到了被子上。
“是个小孩,我在鬼国遇到的,看他特别,又有些机缘,就收在了身边,具体的到晚上你就知道了。”
“哦,这样……”
“睡一会儿吧,晚上就能见到他了。”
元晔可能是对自己下了什么术法,之后他很快地感觉到了困,不出片刻就沉沉睡死了过去。
好久好久没这样安稳睡过,他甚至做了一个美梦,嘴角溢出笑意。
见百里霖安睡,元晔也为之欣慰地勾起嘴角。
他的幻想,终于有一天,真实地躺在他的身边,安稳做梦。
就算决定要再走近一步,有些话,还是要等他睡着了才说得出口呢。
轻声地,害怕吵醒了人,又缓慢坚定地,希望他可以听见。
“这几天,我扪心自问了好几次,答案都是,我对师兄,不是只有一点。”
拓跋凌对宣华是不如没有的一点,所以不敢踏出一步,错过了一生,但自己对百里霖不是这样的,不是仅够自己内心挣扎的一点,而是控制不住就要不顾一切的许许多多。他不仅要踏出一步,还要踏出之后的许多步,他们的距离太远,路上荆棘丛生,他也可以一步一步,爬也要爬到他的身边。
只要他不后退,自己就敢飞蛾扑火。
握住他的手,柔软得不像一个习武之人,先是虔诚地低头献上一吻,而后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指缝间溢出温和的光芒,持续了良久后,不舍地分开,两人的掌心便多了一些东西。
一颗浅浅的痣,生在掌心之中,小到难以察觉,却代表一种绵延不断的羁绊。
自己的虔诚,守护,从此皆在其中。
难以察觉,却又近在手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