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百里霖又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抬头一看,却不见踪影。
“奴儿呢?”
元晔也回头一看,果然奴儿已经不告而别,不过也不觉得有多惊讶。
这孩子……好像真的对萧彤特别有好感。
“大概又去找萧师兄了。”
“什么!”
一提到萧彤,百里霖到怒气蹭地又冲上了天灵盖,而且还是奴儿和他搅在一起,顿时有种自己家白菜地即将要被野猪骗走的感觉。
“我找他去!”
萧彤平时爱鬼混也就算了,但要是敢欺负到奴儿头上,他一定会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清玄宫宫主的尊严!
一出门,果然就看到奴儿和萧彤站在一起,百里霖直接冲了过去,扯过奴儿到自己身上,指着萧彤鼻子怒吼:
“你想干嘛!你不要乱来!他还只是个孩子!”
萧彤这一回早已经懒得跟他对骂,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地勾着嘴角:
“我说你这老妈子的个性还是没变啊……”
以前对九妹操碎了心,现在又对贺兰操碎了心,但凡是肯少操点心,也不至于现在落得这样的地步。
萧彤风轻云淡的,却更加激起百里霖的愤怒:
“反正我警告你了,别花心花到他身上。”
而百里霖的愤怒,又同样更加激起萧彤的反复试探:
“那要是我非要这样呢?”
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地往百里霖身后的奴儿看过去,看得奴儿和百里霖都脸红了起来,只不过一个是羞的,一个是气的。
“——总之对你没什么好处,你自己掂量着办!”
周围已经有村民被他们的架势吸引过来,还以为是他们吵了架,赶紧拉架:
“别伤了和气!”
“就是就是,都是朋友,也是我们村上的客人,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别红脸……”
大庭广众的,要真再僵持下去可就真把仙族的脸给丢尽了——虽然村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但是,他们不知道,不代表就真的可以肆意妄为起来。
群居防口,独坐防心。
何况晚上还是得一个地铺睡觉呢……
***
乡村就是入夜得快,比起京都的繁华,倒也静谧,天上一轮孤月,地下寒蝉凄切,以及鸣凤过竹般的歌声,便像是名画师笔下的山林秋郊图。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
这首娘亲曾经夜夜唱给自己听的歌,他从懵懂听到懵懂,如今却像是终于明白了一些。
可是明白了一些,却反而比懵懂时更加不懂,如果娘亲是想要像歌里唱的那样决绝了断,又为什么至死都放不下?她口中这样唱,却并不这样做——
或许她也想,只是很难做到吧。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苟延残喘地爱下去是最容易的,但若是想在爱盛之时拉杂摧烧,当风扬灰,才是剜心之痛。
爱只会消耗殆尽在长久的相处之中,柴米油盐,白头偕老,但对于那些无法白头偕老的爱,它却是永生的,活在一个人的心里,得不到,所以反而成为了遗憾与印记,越是想着要它消失,就越是愈演愈烈。
身后的风声也愈演愈烈,听上去像是还夹杂了别的声音——
他不会听错的,确实有别的声音。并且,还是一道他曾经日夜陪伴,无数次与之相和的箫声。
萧彤的萧音可谓三界无可与之匹敌,虽然是仙族之中不屑比,凡间之中不敢比,但也确实算得高深。
没入风声,宛若自然。
奴儿唱了几重,箫声也一重高过一重地相和,最后冲淡于一阵突如其来的北风,奴儿伸手有一个擦过眼角的动作,然后回头,眼睛亮晶晶的。
“医仙哥哥……”
萧彤收好了自己的洞箫,朝他走近些,脸上几分好奇:
“你是哪里学的这首曲子?”
“从我娘亲那里——”
生怕说漏了嘴,又及时将话题转到他身上:
“医仙哥哥也会这首曲子?”
萧彤垂下眼微笑温和地看着奴儿,仿佛真的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而已。
而这个低头的动作又正好把他没入一片穿过了云的月光中,身旁一个乡村用来储水的大缸,散落的月光先是落在水面,铺成金灿灿的鳞片,再打到他的脸上,正是贺兰奴儿记忆中,梦想中的神明。
“听一小友唱过——他也是从他娘亲那里学了这首曲子。”
奴儿眼中干净纯粹,衬得一切落入他眼中的风景也都一样干净纯粹。
哪怕……这早就已经不是他的那具身体了。
不是这具身体,不是这颗心,不是这双眼,却看着同样的人。
“医仙哥哥的那位小友……是个怎样的人?”
能够同他遇到,被他记着,就已经足够幸运,奴儿此时此刻,感到的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是个不大幸运的人——”
萧彤垂眸,轻声叹了一口气,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因为人间疾苦叹的气。
“母亲死了,父亲怕是根本不知道有他,穷困潦倒,孑然一身,这世间的苦,他算是都受尽了。”
“是吗?可是我倒觉得他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医仙哥哥,还能够让医仙哥哥在此时此地想起来,叫他一声小友。”
萧彤轻笑出声,略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小孩:
“你觉得我有这样好?”
上一个觉得他很好,无条件崇拜自己的小孩,现在都已经不知在何处了。
“好。在我心中,医仙哥哥是最好的……”
下一秒,这张稚嫩的脸竟然就朝着自己凑了过来,可惜身量不够,只能闭着眼睛够着他的脖子亲。
萧彤一个活了好几十年的老神仙,竟然活生生地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给扑懵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主动的小姑娘,或垂涎于他的美色,或感激于自己的帮助,但一般下一秒自己都是推开她们并请她们自重。
可是这一次却是觉得有些不同,她太青涩,又迟钝,让自己有了一些特别的新奇和兴趣,反而想要等等,再等等,看她接下去还会做什么。
等等,是脱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一片雪白肩头。
再等等,是摸上了他的衣带,笨拙乱扯……
***
萧彤虽然也是个留恋花丛的老神仙了,但是满天神佛作证,他真的还是清白之身。
他这人虽然好像跟谁都可以走得很近,但是又跟谁都永远保持着距离,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无论他和别人再接近,都从不与人触碰。
很有可能是个洁癖。
他这一生最亲近的可能就是奴儿了,虽然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自打把这孩子留在身边,他才发现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动不动就喊着娘亲哭了,要不就是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哭了,于是他就只好亲自上床哄人,拍着背哄到奴儿重新安睡为止。
时间一久他也就养成了习惯,哭的时候哄,不哭的时候也哄,春夏秋冬四季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哄,终于是把自己不与人触碰的毛病给改了。
不过也就是对奴儿一个人而已。
不光晚上的时候折腾,白天的时候也折腾。奴儿没有爹,娘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卧床不起了,什么家庭欢乐他几乎都没有体会过,领着他上街买菜都能高兴个半天。
事实上要不是领着他,自己压根几百年都不可能上街买菜。
集市上不光有卖菜的,也有卖各种各样小玩意儿的摊头,什么泥人、毽子、糖雪球……夏国的劳动人民都这么有头脑,也怪不得人家繁荣富强。
奴儿走在集市上简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合着他只怕连集市都没逛过。萧彤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为仙族,有朝一日竟还要教一个凡人小孩认识他们凡间的东西。
“这是摇咕咚,你看啊,中间一面小鼓,两边缀了两颗小珠,握着柄转一转,它就会响,是不是很神奇?这是黄胖,泥塑的,是个节令玩具,让我算算……哦,确实快到清明了。”
卖货郎见人就招揽,笑面迎上来:
“多好的一对兄弟啊,二老可是积了不少福,小公子童心未泯,大公子不妨替小弟挑两样。”
奴儿也不直接他想要还是不要,就是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萧彤,于是萧彤就只能再一次地屈服:
“你自己挑吧……”
最后明明是出来买菜的两人,结果买了一堆玩具回去,萧彤看着沉迷玩具茶饭不思的奴儿,不断陷入反省。
所以到底是谁说他乖巧来着?
——好像是自己。
得,就算自己老眼昏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