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昶做太子的时候就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当年带着人来琅环宫杀他骨肉血亲的时候就是这样眼睛也不眨一下,如今坐上了这天子宝座,更是连结发夫妻都不当回事儿了。
如果真的是卿天所做,那么他这样做也还能说成是深明大义,六亲不认,可是卿天的反常,连他们这些人一个碰面就察觉出来了,元昶他会没有察觉?要么就是他对自己的皇后关心实在太少,要么就是他……假装未曾察觉。
假装……
因为以他爹百里祁的身份,就算已经成为了一个农夫,就算自己因为这一走已经被当成了齐国的叛徒,也不是可以随便杀的。更何况是师出无名,就这么被宣入宫中后就被杀了,连具尸骨都没有。此事要么不穿帮,一旦穿帮,任凭是皇后也没用,堵不住悠悠众口!
他要是不亲自出面严惩,他或许知道卿天是无辜的,可是别人不知道,就算看上去再反常,普通凡人也不会猜到是夺舍之术。只有他来了,严惩了,才能给官员和百姓一个交代,或许,卿天还有活路。
可是卿天,似乎并不稀罕他这样的周全考虑。
那股自己往自己身上打下的力量还在让她吐血,从下巴一直染红到脖子,眼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倒像是褪去了一些。
面对下面一排排全部指向自己的弓箭,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只是擦试了一下口边的血,然后又缓缓抬起了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乌云遮住了它,又慢慢地散开,这样好的月,要是照在夜叉海上,一定又是一夜波光粼粼。
替那些海底的灵魂,照亮离开的路。
“拿下!”
元昶又喊了一声,弓箭手搭弓将放,卿天却开口说了话。
微凉而飘杳,带着清冷寒意,遥远得像是从万里之外传来。
一时就连受了天子之命的人也不敢动手,只静静地仰头听着她说话。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无论在哪里,所有人都害怕她,不管是因为她背后的父母,还是因为不是她的那具灵魂,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似乎她自从一降生,就有了原罪。
她的一生……
此次开口,早已不似刚才的阴森诡异,而仅仅是温柔。
无穷的,月华一样的温柔。
“皇上,你知道我们蜀国的月亮,与你们齐国的有什么不同吗?”
小时候父母常告诉她,命自我立,福自我求。
她信了,立了一生,求了一生。
她的父母是改人命运之人,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是平白给她一个希望,现在才知道这都是父母美丽的谎言罢了。
命由命定,福无双至。
元昶不曾回应,只是将手一挥,帝王无双,万箭齐发。
卿天一袭紫袍被逼落院中,即刻生擒。
***
卿天以皇后之身被关入水牢,乃至锁住琵琶骨,好像防的不是一国国母。而是穷凶极恶的妖邪。
水牢之刑,水会从地上一个小孔缓慢灌入,慢慢地淹没腿,淹没腰,淹没胸口,最后是头顶。
但是人却并不是淹死的,当水淹没至胸口之时,人就会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几天不吃不睡的饥渴与疲惫,更是加快了死亡的到来,犯人最后都是活活闷死的。
这样残酷而漫长的过程,足以与凌迟相媲美。
寻常人被投入水牢,绝对撑不过五天。
故而知道卿天另有冤情的百里霖很快就来到了水牢见她。
天牢重地,本就是守卫最严的地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但是只要让守卫之人看不到,即便是大大方方地从大门进入也没什么难的。
百里霖又借元晔之手使用了隐身术,但只来了他一人。虽然昨晚已经见识过了给卿天施隐身术的那东西有多可怕,但是,他就是有十足的自信,现在的卿天,就只是卿天而已。
水刚漫到脚踝,浮起帝后之尊的紫袍下摆,死水无澜,如同一只美丽却死去的海洋生物,飘在海上随波逐流,毫无生命。
水牢不大,囚犯更是被锁了琵琶骨绑在一根柱子上,本来也用不了多大的空间,百里霖穿墙过壁,一时找不到落脚点,最后也只能不大尊重地踩在了绑住卿天的那根柱子上。
虽然自己来的悄无声息,站的地方也是她的视觉盲点,但是如果真的是夺舍的那个东西,又岂会发现不了?柱子上的人却并无任何反应,显然她看不见自己,显然,现在的就是真正的卿天。
这次他身上的隐身术叫元晔施得稍微有所不同,身形隐去,声音未隐。一开口,就让卿天陡然抬起了眼。
她的头从未曾低下过,无论是九岁之后的几年,捡食而生,还是此刻,穿过骨肉锁住了琵琶骨,贫贱、疼痛,她都不曾低头。
给了她命自我立,福自我求的父母,也告诉过她,巫觋之女,拜天拜地不拜人。
“公主。”
苍白的脸上一双清澈如海的眼,四处看了一圈,看到身边并无人,却也不惊讶。
身体里多了一个人的事情都遭遇了,还会对这种事情觉得惊讶么?
反倒仅仅让她听得到声音,倒显得反而可以推心置腹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问你是谁。但是我,不是蜀国的公主,也不是齐国的皇后,我只是……卿天。”
“公主与皇后,任何一个位置都能让天下女子趋之若鹜,你却宁愿做一个普通人。可见这天底下多的是在上之人想向下,在下之人想向上,皆是人心的不知足罢了。”
“不知足么?”
卿天眼神中浮现一丝恍然疑惑,这恍然疑惑之中,却又突然闪过一丝清明。
上一个愿意同她说话,又不是一味的讨好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虽然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但是她还是不带什么希望地问道:
“你是……是百里……”
“正是。”
百里霖随手划出一阵风,撩起水面一阵涟漪,便是他在此地的意思。
卿天蓦然一笑:
“果然,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
他们二人,虽只见过几面,如今又已经经年未见,但是这一见面就似乎又想起了当年在蜀宫的情景。
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可交心的本就少,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存和别人交心的念头,一个是以清冷避人,一个是以胡为避人。不曾想他们却一见如故,谁也没有想到地成了一期一会,可以交心的朋友。
上一次他们这样坐着长谈,还是两年之前的蜀宫,那时还一位四方有名的鬼面将军,一位堪比国君的长公主,而如今一招沦落,一个是阶下囚,一个连相都不敢露,还是他们两个谁也不嫌弃谁。
时间这东西,就是过得这么快,这么无常。
卿天早已知道自己身上有着一个邪异的东西,做出她控制不住的事情,回过神来,对发生过的事情模模糊糊,比她自己想起来更早来的往往是欲加之罪的来临。
百里祁的死,就是如此。
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不是她做的,可还是觉得对不起百里霖,而他却还来看自己,卿天心中除了感谢,更多的还是自责。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总是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抱歉。
“没想到来看我的人竟然是你……我身体里的东西杀了你的父亲,你不恨我吗?”
“既然知道是你身体里的东西所为,我又怎么会恨你?”
卿天声音逐渐变缓,有一种极力压制着什么过度情绪的意味。
“我以为……杀父之仇,无罪仇三分,你却还能这么冷静。”
百里霖无喜无悲,只有深沉到了机制的平静。
仙族之人,本就应该……没有什么感情。
“我生性薄凉。”
卿天在别人眼中也是同样的人,只是他们又有所不同,她是多情无用之人,装出来的冷漠,而他是真正的清冷,从内而外的冷静自持。
看似多情得连花草树木都爱到了,其实博爱到了极致,就相当于什么也不爱。
“我当年亲眼看着父母跳下城墙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流一滴眼泪,他们背地里都说我无情,不像个人。”
百里霖淡淡:
“别人怎样说,怎样看,像我们这样的人,早该不在意了。”
“你说的是啊……不过你来应该不是跟我说这些的。”
“是,叙旧之外,有话要问。”
卿天将头换了个姿势,似乎这样能够轻松一些,但是她现在的境遇,是怎样都轻松不得。
“问我……身体里的东西吗?”
“你倒是看上去很想得开,因为它受了这么多的苦和愿望,却也没什么咬牙切齿的恨。”
卿天微微地笑着,轻得就像是海上的风,掀不起一丝涟漪,可是却切实存在着。
“你说你是天生的薄凉,或许我就是后天不得不学会的薄凉。”
“看来我们还真是相像得很……对于那寄居在你身体里的东西,所做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依稀。”
“那你记得他是怎么让我父亲愿意进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