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霖下意识地一惊，以为温家主明察秋毫，自己的身份已在不经意曝光。
但是看了看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只怕这是句反问，不是要他回答，而是告诉他，主人说话没有下人插嘴的份。
这一点父子俩倒是挺像的，不过既然给他找了个身份，那他就装个傻，充个愣，却之不恭了。
“我本是老将军派在百里霖将军身边的小童，后来我们将军一走，就被改派到了星翼殿下身边。说起我们百里霖将军啊，现在还生死未卜……”
编到尽兴处还捂着眼睛装哭，从指缝中可以星翼和元晔的眼神都饶有趣味。
嗐！别用这样佩服的眼神看着他，他很有压力的。
这么一来就连温小公子都已经相信了他的鬼话，不仅不再有任何可疑，甚至还觉得他心念旧主，忠心耿耿，真是可怜又可敬，那秀气的眉梢眼角也为他一蹙。
只有温家主，见他都这么可怜了居然还铁石心肠地骂：
“派个这样的人跟在殿下身边，不是用心歹毒又是什么？”
这样的——
这样的怎么了！
自己堂堂鬼面将军，堂堂白霖仙君，难不成连做佣人都不够格？！
百里霖简直快要按耐不住了，要不是温家主又重提起了一个人，任凭别的什么事情怕是都压不住他此时的心情。
“唉，你姑姑当年……其实是回来过一次的，现在想想，倒是正好和殿下走失的时间吻合，果然那时候百里祁是同你姑姑一起来的陈国。”
温京一向对自己那位从小只听说过没见过的姑姑很感兴趣，大家都说她抛家弃眷，无情无义，他却觉得她有勇气得很，心中暗暗的更多的是敬仰与崇拜。
“我姑姑回来过？她回来做什么？”
“还被华熄盗走的无拘牌。”
温家主终于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星翼一回来，他心里那层对陈国王室的愧疚就破了冰，那些深埋在心底不足向外人道的话，也就可以说出口了。
“倒不是人到，你姑姑性子刚烈，说过的话必然做到，既然离开了温家，那就绝不会再踏足半步，即便三过家门也不入一步。不过作为温家人，调遣无拘牌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加上附带的纸条上叫我们以后好生看管，提防华熄的字迹分明是她的。而无拘牌找回，居然靠的是一个背叛家族的人之手，我们对外只说是自行找了回来，也没有人敢多问。”
温京咋咋嘴巴，对他姑姑的敬仰又多了一重：
“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时正在祠堂里跪着。”
“哦……”
温京的姑姑，就是自己的娘亲。百里霖站在旁边虽半字未说，却比谁都听得在意，温家主讲完，沉默了半晌，再次叹出一句：
“这都是命啊！”
百里霖内心也一样：
这都是命啊！
最后眼看着天色不早，人家又没有留他们吃饭的意思，三人就提出先回去，星翼身份的事情就全靠温家主去和陈国国主沟通了，没想到极其不喜欢齐国人的温家主这次却叫他们留步。
“还请留步。”
虽则是朝他们喊的留步，却原来只是对星翼一个人说的。
“殿下既然回来了，自然不能再跟你们齐国人在一起，虽然一时半刻无法入宫，现在就先留在温家。”
果然，喜恶这种东西果然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他又怎么会以为是温家主也会留他们？
虽然……温家主算起来，也应该是自己嫡亲的舅舅。
***
走的时候三个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百里霖和元晔两个人，宫里的人全都过来问他们星翼小将哪儿去了。
毕竟这座宫殿是陈国国主看在百里祁将军的面子上给星翼小将住的，结果星翼小将一眨眼不在了，他们难不成还留在这里服侍星翼小将的属下？
百里霖也是胜在长了一张善于周旋的好嘴，方才在温家主面前都能各种奇思妙想，滴水不漏，在这些宫人面前就更是随口就打发了。
“我们星翼小将军见你们陈国勾栏瓦子别有一番风味，今夜就留在外头了，你们不必担忧。”
去处明了，虽然是一人出行，但以小将军的身手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何况他们陈国国都的治安问题丝毫不用担心，想来一人出行，也是怕人打扰……
哈哈！毕竟年少么……
宫人们什么没见过，非常理解地就一边偷笑说着晓得了一边退了出去。
听笑声应是走远了，元晔方问百里霖道：
“这样好吗？”
百里霖认真思索了一下，学着他舅舅一本正经骂人的样子回答：
“管他个球呢！”
元晔咳了一声，才低声地问道：
“师兄，你的母亲……是一个怎样子的人？”
“你问这……”
百里霖没想到元晔会有如此一问，但是元晔既然有这样一问，他就从衣中缓缓拿出了那块包在绣球之外的锦帕，角上的一只青鸟，栩栩如生。
他爹从不做没有原因之事，现在看来是想让在星翼认祖归宗的同时，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
“我娘啊……并不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我至今仍记得有一次我爹在同僚的怂恿下去了青楼，喝醉回来以后被我娘罚在门外不许进门的事情，那可是个数九寒冬，要不是我爹身体好，只怕换做别人是绝对挺不过去的。她对我也很严厉，想来是继承了温家的传统，我小时候只要是作业得分低于同学，就要被她打手心，可你也知道，我唯一的同学就是太子殿下，这要是胜过了太子殿下，你们王室的面子又往哪里搁？所以我也只能忍着打，只有实在扛不住了的时候才隔半个月胜太子殿下一回……但是即便这样，我和我爹，也都很爱她，我娘去世之时……”
后来的话他没说下去了，大不过一些悲痛欲绝，而后节哀顺变的事情。
作为一个仙族，本不应该囿于人间感情，但作为一个儿子，那可是他的生身母亲……
但是余光看到了元晔的表情，自己那些回想起来的遥远的伤心则立即消散，只剩下对他的关心。
“小九，亲情这种东西，也不一定人人生来就有……我是说，有时候摊上不好的父母，还不如没有——对不起。”
他还是及时打住吧，再说下去恐怕元晔就真的要一头撞死了。
方才巧舌如簧的他，突然就变得笨嘴拙舌，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好。
元晔眼底的落寞，倒是也不因为他的反向安慰而变得更加浓重，好像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那些淡泊的，遥远的亲情，确实，在他的人生中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部分。
的确，或许有些人就是生来孑孑，薄凉感情，所以他虽然羡慕着百里霖，却也并不想要得到百里霖所拥有的，他只是绝对纯粹地羡慕他，仰视他，一切的一切，那般完美，无可挑剔，都是自己触不可及的。
触不可及呵……
但越是得不到太多的人，当他一旦有了想要拥有的东西，定会千方百计，纳为己有，收回指爪，用利齿小心翼翼地把他叼回巢穴，然后盘起整个身体，圈在自己怀中妥善保护着。
“没事，反正我……要的也不多。”
说得虽然隐晦，眼神却早已经把他出卖了。
百里霖咽了口口水，假装没听懂，跳过了这一茬。
手中玩着他母亲的这方锦帕，看着上面那只青鸟：“你瞧，我一直以为我娘最喜欢的是青鸟，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对玄鸟的寄托罢了。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母亲这一生见不得红衣，也不准自己穿着。死后遗物中却有一件绚烂至极的红衣，衣缘绣了一只小小的珍禽，不是青鸟，而是玄鸟。就这一件绚烂红衣，导致从此自己彻底爱上红衣，如今才知，这是赤衣温氏之色。
见不得的亲人，回不去的家族，就为了他爹——
哪怕他是他爹的亲儿子，也不得不问一句，值吗？
***
温家主的办事效率确实高，在陈国国主那边说话也有分量。隔天就有人过来通知，星翼已与国主相认，但因为种种原因，对外只说是义子，曾经的名字也不能再用，重新赐名——周焘。
王族的血脉问题是一国的根本问题，牵扯到方方面面，并不是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就可以公布天下，所以陈国国主用这种方式认下儿子，也是万全之策。
通知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还想问问能不能让他们也见一下国主，否则又怎么跟他提借无拘牌和温家人的事情？但是又想到他们现在只是星翼小将手边的属下而已，哪里轮得到面见国主，能够有人来通知一下就算好的了，跟他商量这种事情，更是容易遭到白眼直接遣送出境，倒还不如让星翼去搞定他爹。
然后——他们就从温家入手。
更确切地说，是身为第十五代温家家主独子的温小公子。
温京，温丰坻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