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典型的西式婚礼,秋娘穿着一身白色婚纱从教堂那头走到教堂这头,彩色的玻璃在她的白色裙子上留下了一抹又一抹的色彩。教堂不大,可是里面站满了漕运的上百来号兄弟,他们都把自己最得体的那件衣服拿出来了。
要说码头的鞭炮声那可不是西式婚礼的习俗,可是鱼四是他们的大哥啊,大哥的婚礼,排面是必须的。丁卯站在教堂内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估摸着这帮人是把天津所有的鞭炮都买来放了!丁卯心里欢喜着,脸上的笑容都兜不住,他站在鱼四旁边望着新娘子款款走来忍不住小声娜捏起鱼四。
“我可把造船厂给你了,你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儿,也得好好打理造船厂啊。”
“少爷你这是哪的话。”鱼四嘴上这么说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秋娘。
“从此君王不早朝啊。”郭得友站在丁卯边上一边说着一边啧啧摇着头,他脖子上扎着一个领结,他快难受死了。郭得友老远就看到顾影也坐在底下,满脸羡慕地看着秋娘,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心里开始埋怨起丁卯来,这种婚礼就不要邀请顾影。
西式的婚礼也需要念誓词,等这些流程都过完了,就是新郎亲吻新娘了。这套在天津肯定不流行,鱼四在一群兄弟们起哄中只是浅浅亲吻了一下秋娘的额头。丁卯看着那帮弟兄虎视眈眈的眼神,心想着得亏没办中式婚礼,否则这晚上闹洞房还不得把鱼四的新房子挤塌了。
一群人哄哄闹闹的,从街东头到了饭馆,要说漕运商会就是会来事儿。这路上逢人就发喜糖,要是还碰到男人了就附赠条烟,甭说他们了,全天津卫的人都得对鱼四和秋娘喊一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鱼四脸皮厚都笑着,秋娘可不行了,那脸蛋子红的粉都盖不住。
丁卯和郭得友倒是在人群里晃起来,他俩也不需要起哄,就这些人都够闹腾了。郭得友晃荡着步子,他早就把领带解开了,一手甩着领结悠悠说道。“早说啊,结婚这么热闹。”
“怎么,你小河神还想再办一场?你要再结婚爱找谁找谁,千万别邀请我!”丁卯瞥了一眼赶紧把话说清楚了,他可不敢再参合郭得友结婚了,郭得友结婚那压根不是喜事儿,整个就是个烫手山芋。
“我又没说真结,再说了这结婚也得花不少钱。没了你这棵摇钱树,我肯定不结。”郭得友摆摆手。
“好嘛,你结婚还得带上我?”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就到了饭馆,乌泱泱的兄弟们坐下直接包圆了整个饭馆,饭馆倒是热闹,一律的大红绸子和双喜字。门口还有吹唢呐和敲锣的,的确是把面子都做足了,鱼四看着人都入席了也就端起了酒杯。
“今日呢,我鱼四结婚,兄弟们的祝福我都在此谢谢了!”鱼四猛灌下了一杯,酒又满上了。“但这杯酒我敬丁少爷,我敬他信任我鱼四!把造船厂给我!”
“敬丁会长!”漕运商会的兄弟们都举杯站了起来,气势好不高昂。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的一团乱醉。郭得友说是蹭席却是跟漕运每个兄弟都喝了一杯,丁卯也是喝嗨了,人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对着秋娘就开始说鱼四的好。那秋娘脸皮本来就薄,一会儿一个小兄弟喊大嫂,一会儿丁卯在这又开始让她好好照顾鱼四。鱼四见状赶紧把秋娘扶起来,在门口叫了个黄包车给送走了。
“诶!新娘子走了!你还在这干什么啊!洞房去啊!”郭得友勾住鱼四的脖子哈哈一乐,他今天开心,从沽村回来他就没这么开心过。
“洞房啥时候不行!再说了那秋娘累了,今晚让她好好休息。”鱼四扶着郭得友坐回了酒席。
“这就!这就开始心疼了!”郭得友拉着几个兄弟开始嘲笑鱼四,鱼四也不恼,他就含着笑似乎另有安排。
“我今个儿晚上就陪咱们这些弟兄!什么洞房不洞房!我鱼四能有今天就靠这些弟兄!走!咱们去码头,去码头继续喝!”
一大帮子人聚在漕运码头,丁卯被海风吹着酒醒了大半。他不知道漕运商会到底是怎么创立的,他年纪小又早早出了国,但是他知道这码头是用这帮汉子们的汗与血一点点造出来的。他坐在最上头的阶梯上,望着无边的海水和一群抱在一起的兄弟们,无限感怀。
“少爷!你知道不!我们最开始就是出海捕鱼,捕鱼那得喊号子啊!走!我们给小少爷喊一个!”鱼四搂着两边的兄弟最开始含泪喊了一嗓子。
“搭绳喽!”
“抢一抢呀,嗨呦!就见了网呀,嗨呦!一网金呐,嗨呦!二网银呐,嗨呦!三网拉个聚宝盆呐,嗨呦!网网都逮大鱼群呐,嗨呦……”
铿锵有力,提振精神的渔家号子不亚于早上的鞭炮声响,丁卯热泪盈眶,那份热忱他感同身受,他被赵临和魔古道已经折磨的快失去了希望,可是就是眼前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他都不能向魔古道做出分毫妥协,他也不能纵容魔古道在天津撒野。
“扶我们少爷回去吧!他身子刚好,我们继续待会儿!”鱼四跟郭得友叮嘱了几句,郭得友就去搀起了丁卯。
丁卯早已沉醉在那声号子里,他的梦里都是捕鱼号子,那声音像是从亘古传来的,鼓励着丁卯要一直向前走啊。丁卯到下午才醒,等他醒来的时候龙王庙安安静静的,他走到院子里才看到郭得友浑身是水跑了进来,他头上还戴着潜水镜,人着急忙慌的,眼神四处躲闪着。
“你醒了啊!”
“出什么事儿了吗?伍河的人怎么都没了?”丁卯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眉头皱了起来。一般来说伍河捞尸队的人越闲着越好,但凡他们都不在家那准是天津出了大案子。
“没什么……出去吃饭了。”郭得友皱了一下鼻子,他搓着鼻头打着哈哈。
“到底怎么了!郭得友你撒谎太明显了!”丁卯推开郭得友的身子往外走,郭得友一拍大腿赶紧追上去,他不断在丁卯耳边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你饿不饿啊,你喝点水吧!”
丁卯只觉得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依稀能听到漕运二字。他大概走了十来分钟,就看到几百号人围在一起。丁卯瞪大了眼睛,离龙王庙最近的码头就是他漕运商会的码头,这么一群人围在这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儿。
丁卯还没冲进人群,付队长也出现了,他干脆拦在丁卯身前。“丁大会长,您回去吧!没事儿的。”
“这么多人在漕运码头围着!你管他叫没事儿!”丁卯指着面前的人群厉声问道,他非常清楚他们都有事儿瞒着他。“怎么!我们漕运死人了不成?”
“小河神!您怎么告诉他了!”付队长的五官都好皱在一起了,他冲着郭得友使着眼色。郭得友听完也惊呆了,他赶紧摇着头表示自己没说。
“你们说什么呢!”丁卯根本就站不住了,昨个鱼四大婚,漕运商会双喜临门,今天就有人死了!这是天津有人和他作对不成?
丁卯本想推开所有人,可是那些百姓都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路。丁卯一步又一步踏了进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郭得友见状伸手遮住了丁卯的眼睛,他在丁卯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道。
“答应我,不论看到什么都别做傻事!”
丁卯缓缓按下了郭得友的手,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漕运码头,曾经生机盎然的码头现在分明是人间炼狱。
从码头的阶梯开始,每一层都摆着两三具尸体,那些尸体上有的盖了白布,有的就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顺着这些尸体望去,竟然是一路延伸到海里。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或者漂浮在海面上,放眼望去,竟然铺满了整个码头!
丁卯挨个看去,每个人身体上都有无数密集红斑,有些人的胳膊和腿上甚至已经成腐烂状,露出了森森白骨。伍河捞尸队的人还在不停地往岸上送尸体,那些尸体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一些溃烂。
丁卯两腿一酸跪在地上,那都是他漕运的兄弟啊,昨天婚礼上的笑脸和今天的惨状一一重叠,丁卯竟然连哭都哭不出来。他望着一地的尸体发出了一声声痛苦地嘶吼,那仿佛受伤野兽一样的哀嚎声绕着天津卫的上空。
农历六月初十,忌出行。
漕运商会二百三十名员工全部死于漕运码头,鱼四当夜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