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卯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回商会的，马上到月末又该发工钱了，他想着商会还有其他铺子的生意，虽然难以周旋但是总能解了眼下的危机。丁卯走到办公室外却看到了满目的辞呈，他没有发怒，甚至说丁卯根本没有情绪可言。现在好多事情压着他，他要给死者的家属发抚恤金，他要给辞职的人发之前的工钱，他还得去看看商会还有多少资产，他太忙了，他没空伤心。
没人知道丁卯怎么样了，但是大家都知道丁卯一滴眼泪都没落下。
伍河捞尸队终于拾起了所有的尸体，他们捞了快一天了。郭得友一直阴郁着脸，郭师父坐在一边嘬着烟，码头死一般的沉寂。
“这是魔古道干的。”郭得友从齿缝里冷冷地抛出几个字，这些红斑溃烂，和沽村的瘟疫十分相似。郭得友不是学医的，他到想让丁卯好好研究，可是他都不敢靠近丁卯。
“连化青不是死了吗？”在一旁核对人数的付队长听到这话打了个寒颤，他看着尸体上大大小小的溃烂摇头叹了口气。“小河神，那河里面有鱼四吗！”
“没有！”郭得友瞪了一眼付队长，付队长赶紧抿起了嘴唇。
“那，我也不希望鱼四老兄离开我们嘛！那这不得问问！我回去报上去，我报失踪，我报失踪……带着尸体去医院！走走走！”
“天津是要变天啊。”
郭师父朝着海水悠悠地吐了一口白烟，那烟雾顺着风飘远了，什么都没留下。
郭得友去漕运商会的楼前转了转，仰头都能看到四楼丁卯的办公室里有灯光闪烁，郭得友就坐在对面的馄炖摊上，他一边舀着汤一边盯着那扇窗户。郭得友心底里还是害怕，他生怕那扇窗户开了，丁卯干脆跳下来。
灯光灭了，郭得友赶紧拎着打包好的馄炖冲到门口。丁卯只是瞥了一眼郭得友并没有说过多的话，反而是凑近闻了闻馄炖。“嗯，很香。”
“那我选的肯定香。”郭得友仔细辨认着丁卯脸上的情绪，看不出喜忧，但是他总觉得怪怪的。没走几步一生门的二当家走来了，郭得友下意识充满了敌意，倒是二当家从兜里掏出张支票递给丁卯。
“漕运那些兄弟也是和我们一生门打过架的，不打不相识，我们凑了些钱，你帮我们给他们老婆孩子吧。”
“谢谢二当家的好意。钱我不能要，到时候烧点纸钱就好了。”丁卯扯了扯嘴角露出很礼貌的微笑，二当家叹了口气把支票塞给了郭得友，人就离开了。
郭得友看着手里的支票好声好气地劝着丁卯：“反正是补贴那些兄弟家里的，多一点也好，一片心意嘛。”
“郭得友，我破产了。”丁卯语气很平静，似乎在复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紧要的故事。“之前漕运的钱都投到造船厂了，德国那边虽然没有停止合约，但是就算他们不投了，违背金也不够。你说我父亲，胡叔如果知道我管理不好漕运，还会把它交给我吗？”
“是我害了漕运。”丁卯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样，没有给郭得友留下任何插话的机会。两个人并排走着，郭得友慢慢说道。
“还是告诉你吧，肖兰兰凑了钱先给一部分人送去了，付队长一毛不拔的也尽自己所能去安慰家属了。那你说白了，你是我们伍河的小师弟，那我们也得做点什么。”
“捞漂子的钱你就别管我要了，那么多具我可付不起。”丁卯认真地看着郭得友，郭得友想把它当一个玩笑听可是他盯着丁卯的眼睛，根本笑不出来。
“丁卯，漕运倒不了，这么多人撑着，它倒不了的。”郭得友按住丁卯的肩膀，他觉得眼前的人就像个木偶，麻木不仁地站在街上。丁卯拍拍郭得友的手，笑的倒是温柔。
“馄炖快凉了，赶紧回家吧！”
到了龙王庙，馄炖都凉透了，郭得友捧着袋子颠颠跑去了厨房帮丁卯重新煮煮。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郭得友都不忘让捞尸队的人盯着丁卯，郭得友特意把师父腌的小咸菜拿出来一小碟，他这一手馄炖一手菜的往楼上走，想着丁卯一天没吃东西了总能让他吃上热乎的饭。
“小师弟！尝尝你师哥……丁卯呢！”
郭得友看到空荡荡的房间立刻冲了出去，院子里的人都赶紧摆摆手，谁都没看到丁卯。郭得友一拍大腿，这下可坏了，那死脑筋的还不知道去干什么呢。郭得友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步子又快又碎，逢人就问看没看到丁卯。焦灼不安的他哪知道丁卯从龙王庙后面逃了出来，现在正一个人站在漕运码头看着海。
丁卯痴痴地望着翻涌的海水，天津人靠海吃海，就面前这片海不知道创造了多少奇迹，也不知道养活了多少百姓。他站在漕运码头上，脚下踩的是几个时代的荣耀，那是天津的活字招牌，天津卫的人谁不知道他漕运商会的大名啊。他到好，从他回国那一天开始，漕运就没一个好兆头。
天边月光正盛，浪花一荡又一荡地冲刷着石岸，潮汐之间丁卯仿佛隐隐听到海浪的叹息。这声偷偷的，悠长的叹息浓缩成丁卯当上会长以来几年的困苦，好像每个人都在他身边叹了口气，叹他的悲惨，又同情他的人生。丁卯累了，体内的虫王也好，魔古道的计划也好，甚至漕运商会的兴旺也好，今晚他给自己放个假。
丁卯看着海，直挺挺地跳了下去。
等郭得友顺着路人的指引来到漕运码头哪有什么丁卯的身影，郭得友就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码头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海里，他有预感丁卯保不齐几句跳了下去。夜里的海黑的如同墨，郭得友勉强看着四周的景一点点寻着丁卯。直到看到眼前黑乎乎的一团，郭得友急忙游了上去，那人的确是丁卯，他脚被水草缠住了人就那样漂着。
郭得友把丁卯托上了岸，他现在火窜脑门子。丁卯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扔下这个烂摊子不管不是他的风格。可是丁卯偏偏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定然觉得所有的问题都出自他，定然也把漕运商会所有的命运都压在了他身上。郭得友用力压着丁卯的胸口，他咬着牙低声嘟囔着。
“丁卯你不许死啊，你他妈死了，我不就成天津唯一一个光棍了吗？丁卯，你他妈的赶紧醒了！”
郭得友按的胳膊都疼，死亡的念头闪进他的心里，他就急的脑壳涨大了一圈。郭得友看着那张脸根本容不得他再有半丁点念头，他一手捏住了丁卯的鼻子，另手握着丁卯的颈部，口中含了口气就吻了上去。丁卯的胸廓抬起，可是却不见自主呼吸，郭得友扶着丁卯的身子心像是油煎一样难熬，这脑袋刚低下去，就被一只手挡住了额头。
丁卯一边咳着水一边皱着眉头，他拍着郭得友脑门上的汗水低声说道。“别亲了，我没死。”
“你他妈有病啊！什么事儿不能解决了，你有这么个人中龙凤的师哥你寻什么死啊！”郭得友一把将丁卯揽在怀里，他抱着丁卯的后背，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我没想死，我本来就想冷静一下的，可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就怎么也上不来了。”丁卯推开了郭得友湿漉漉的怀抱，尴尬地说道。他捋着额前的刘海，用手肘顶着郭得友的腹部。“怎么，舍不得我啊。”
“你但凡不是我师弟，我就再给你扔回海里去！”郭得友听到丁卯的解释长吁了口气，他站起身子抖着身上的水，朝丁卯伸出了手。
“走回家！吃饭！”
丁卯仰头望着那个自称超凡绝伦，人中龙凤的小河神，紧紧握住了那只手。郭得友或许不知道，丁卯想要冷静不假，可是当他被水草缠住的那一刻，丁卯连挣扎都没有，他就那样漂在水里等着死亡把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