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声音忽然从云濯身后响起，接着她又听见裴菀音转头唤了句：“太子哥哥，谢先生。”
谢先生？
她跟着转过头去，果然，站在太子裴宽身边的，容色矜冷的男子，正是谢玠。
她朝谢玠弯眸笑了笑，谢玠微微颔首，权作回应。
裴菀音也在这时回答起裴宽的话：“我们是来赏花，太子哥哥和谢先生这是来走了一遭要回去了吗？”
裴宽点头：“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我与先生先去父皇那儿。”
“好。”裴菀音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方才与云濯说话的贵女又道：“总之，你很厉害。魏嫣然与赵玉萤手段多端，你小心她们。”
云濯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退了回去，与身后一众贵女道：“既然公主与云四姑娘在这里，我们不妨去旁的地方走走？”
看得出来这些人隐隐有以她为尊的架势，是以她说完，众女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应下。
等她们也走了，裴菀音才震惊地看向云濯：“真没想到啊。”
云濯：“？”
“方才那位，是我的表姐，康乐郡主。她这人一向清高，虽然出身将军府，母亲又是长公主，可她最看不起的就是京都勋贵名门出身的公子小姐，若是有几分学识还好，可若是胸无点墨，亦或者虽然有几分学识但只知道舞文弄墨的，她也一样看不起。”
“所以你也看到了，她刚刚对我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但是对你，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和蔼可亲！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她对什么人这么温柔。”
康乐郡主郑素晴，云濯是知道这个人的。前世她连同京都中几位大家闺秀创办了个西冷诗社，诗社吸收的社员也大多是有着忧国忧民的情怀的官家小姐。与旁的诗社不同，这个诗社存在的意义并非是镇日伤春悲秋地写些酸诗，反而还做了许多实事。
边关苦寒，她们便行募捐之事；奸臣当道，她们也曾联名上书；皇上要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也是她们站出来说劳民伤财。
倒并非是妄图干政，只是她们同天下许多的读书人一样，诚恳地希望大邺能够变得更好，不让每一个子民为之寒心。这种心情促使着她们办成诗社，又促使着她们做下这许多的事情。
郑素晴，倒确实是有清高的资本。
云濯垂下眼帘，“哦”了一声。
……
裴宽与谢玠走出很远后，忽地笑了笑：“从前我还当我那三哥是个不近女色的，现在才明白，原来并非是不近女色，只是从前不断想要攀附上他的女子，都不够让他动心罢了。”
谢玠跟在他身边，连面上清冷的表情都不曾变化，好似听不懂裴宽的意思一般，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裴宽人如其名，待人接物向来温和，谢玠是他的老师，教他为人君治国之道，教他为人子敬亲之道，也教他为人处世之道。他也一直十分尊敬谢玠，几乎从未和谢玠红过脸。
但是今日他却觉得心中有百般郁气，只想朝谢玠发泄出来。现下四处无人，他便也没了顾忌，径直对谢玠道：“我以为，我与老师的关系足够支撑我们没有隐瞒，没有算计地对待彼此。至少……至少我待老师之心如清潭明镜，半点不敢欺瞒。老师也曾说过，欲人以诚待我，我须先以诚待之。”
“可是，老师您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了呢？”
谢玠看着他，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半大的少年眉目清朗，从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执拗，尽管穿着用银线绣了螭纹的长袍，长发又用玉簪挽起，看起来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但是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人时，便又显露出他的稚气来。
也还是个小孩。谢玠想。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出面阻绝了三哥欲聘云四姑娘为正妃的门路？我以为您会和我说，可是我等了许久，您却像是从来没有过这回事一般，从不在我面前提及只言片语。所以学生今日想问问您，您有此举，是为了三哥，还是为了云四姑娘？”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谢玠不答反问。他仍然冷冷淡淡，裴宽对他的指责也好，质问也罢，并不会让他失了风度与分寸。
裴宽因为气愤与质问老师而带来的心虚很快就因为谢玠这句话冷却下去，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谢玠，执拗的劲儿没有消下去，又有些迷茫。
——他说不上来知道了能怎么样。他甚至不是因为谢玠阻止裴宴娶云濯而生气，他只是单纯地，因为谢玠瞒了他而感到气愤。他只是想要个结果，而并非以此发难亦或向谢玠讨要什么。
谢玠看他的模样，便清楚了他的心思：“是我的错，不曾与殿下说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忽然话锋一转，温和地眉目也变得锋利起来，他看着裴宽，“我以为殿下能明白，这世上，诚与欺，本来就不是绝对的。诚也好，欺也罢，善也好，恶也罢，到头来都是一个人用以遮蔽的外衣。”
“您是太子，将来还会成为大邺的君王，这条路注定不好走，荆棘与白骨，尘埃与血肉注定在你脚下交织缠绕。你不能轻易地，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我，哪怕是你的父皇，母后。”
谢玠声音是冷的，听在裴宽耳里，就仿佛满是棱角的冰碴子灌入肺腑肠胃，四处都被划得鲜血淋漓。
然后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人始终是要从疼痛里清醒过来的。
他不敢再说话，不仅眉眼低垂下去，连气息也微弱起来。为君之道，从来不是阳关道，而是独木桥。哪怕千军万马簇拥，最终也还是只能他一个人走。这样的道理谢玠早就教给过他，他却妄想谢玠能伴他左右，庇佑着他登上最高处。
所以他用力缠绕谢玠，一点隐瞒也如临大敌。他为自己的妄想，与方才对谢玠的质问感到羞愧。
“只有毫无利益瓜葛的人，才能裸裎相对。”谢玠最后说道。
裴宽再抬眼，只看见谢玠宽大的白袍随风摇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