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宦海浮沉几十年,惯看秋月春风,最后不想参与朝廷党争,才勉为其难做了帝师的祁长风不同,宗广谢虽是出身世族,但到他这一代,宗家已然没落,尤其宗广谢又是旁支庶子,家中光景更是惨淡。
人从高处下来,看遍世间繁华,也就难以再因凡尘俗世动容了。然而自低处而上,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像是脱胎换骨般,如今的光景与昔日映照起来,简直犹如天壤之别,自然想要更抓紧机会往上走。
野心都是养出来的。皇帝垂下眼睑,心中想起昔年对待宗广谢的态度,终于认识到,这些年是他太纵容此人,这才让他胆敢在这金銮殿上耍心机。
他并未表明态度,只挥了挥手:“那这事你们下去再仔细商议吧,最后定了结果再教朕知晓便是。朕乏了,退朝。”
他闭上眼睛,看起来确实像是乏累极了。谢玠若有所思地朝丹墀之上看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皇帝那张老态毕现的脸。
殿中忽然响起山呼万岁的声音,谢玠回过神来,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低眉颔首。
众人方出金銮殿时,朝阳也在这时候从浩渺的云层中奔突而出,金光洒在谢玠朱红的朝服上,也洒遍宫道与石阶。
谢玠遮了遮眼,转头时却看见石阶上生着的树木,遒劲的枝干上结了细小的果子,隐匿在繁盛的叶间,然而枯裂的树皮却仍然昭告着这棵树已然是经历过岁月风霜了。
宗广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上前来同他并肩:“谢大人好雅兴,只是不知这海棠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过扫了一眼,宗大人却以为我在观赏这棵树。可见在宗大人心中,这海棠树的确有些看头,故而这话我倒是想问问你。”谢玠不动声色地杠回去。
不断有手持笏板的大臣从他们身边走过,看见这两人在一处之后脸上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震惊。毕竟谁人不知这朝中谢玠与宗广谢不和?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天边,心道今儿个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怎么这两人会走在一起?真是奇也怪哉。
他们不知道,谢玠却是能摸清楚两分宗广谢的心思的,无非就是觉得顾成锐丢了兵权,然而却被他捡了便宜,这会儿如何能不春风得意?
可惜宗广谢不知道的是,还没有尘埃落定的事,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能盖棺定论。毕竟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是那么好拔除的?
宗广谢确实如谢玠心中所想,故而这时一向苦大仇深的脸上也生出了些止不住的笑容,甚至用春风得意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像是老树开花。
他抖了抖衣袖,沉着声音道:“下官愚钝,倒也不觉这海棠树有什么看头,想来是会错了谢大人的意。不过大人既然问起,下官便直抒胸臆了。下官是个粗人,不常看花,也不喜欢看花,盖因前人慧眼妙笔,早有‘花无百日红’之言流传。下官亦以为然。”
宗广谢一语双关,神情悠然。
花无百日红,所以当初谢玠一人独大的局面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他宗广谢才是那朵长盛之花;而当初琼林宴皇上未点他出面,是因为他没什么簪花吟诗的雅兴,并不是失了圣心。
他仍然对当初琼林宴的事耿耿于怀。是以如今找着了机会,他又是那个得势之人,于是又旧事重提。
然而谢玠早已忘记,尽管听出他话中暗讽之意,仍然唇边挂着一抹清淡笑意,道:“皇上素来喜欢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样的雅道,宗大人既然自知短处,闲暇时候便该勤学多练,否则与皇上相处时,岂不是话不投机?此非为臣之道啊,宗大人以为呢?”
宗广谢喜悦的神情被他一番话搅和下来,只剩下浅浅的笑意,然而这笑却并不如谢玠面上来得自然,反而有几分皮笑肉不笑之意,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也难怪他。谢玠自小生长在陈郡谢家,是最受人瞩目的嫡长子,一举一动都在众人关注之下,自然修行出一份宠辱不惊的好涵养。然而宗广谢却是生长在市井之中,宗家破败,族人四散,他与寡母连食宿生活都成问题,哪里还顾得上注意这些。
“谢大人说得是,只是下官以为,只有阿谀谄媚的佞臣与皇上相处时,才会担忧这事吧?为臣之道,难道不是重在匡扶社稷,护卫万民?”
谢玠点了点头,然而话锋一转又问他:“可是宗大人难道觉得,你与皇上私底下说话他都不愿听的话,国家大事从你口中说出来他就会听了吗?我竟不知,偌大一个朝廷原来只有宗大人长了嘴?”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这么多,宗广谢终于意识到他和谢玠说话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谢玠根本不值得他说这么多!
宗广谢:……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黑了脸,妥协下来,不再和谢玠多言,只说家中有事,要先回去了。
谢玠勾起唇角,转身往与宗广谢去路相反的方向走去。
花木扶疏,交相掩映着的小径上,方如意正等在那里。
方才在朝堂上,方如意的拂尘放在左手臂弯上,这是许久以前两人便说定好的事了,方如意若有事寻他,便作此态,散朝之后两人便在此处相见。
不过方如意忌讳宫中人多眼杂,甚少用这样的暗号联络他。两人更多的,是在宫廷之中偶尔相见,低声交谈几句便是。
谢玠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如意压低了嗓子:“大人,皇上昨日……”
他将昨天皇上与他的一番对话悉数转告给了谢玠,潜意识里,他觉得谢玠应该知道这件事。
谢玠记下,又问他在宫中可有什么难事没有。
方如意如今已是内侍总管,纵然有难事,也能轻易解决了。他感念谢玠的慈悯,摇了摇头:“多谢大人挂念,奴婢在宫中一切都好,并无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