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外面日头正盛，养心殿里仍然紧闭门窗，满室昏昧中香雾缭绕，宫灯长明。
纱帐中，邺帝盘腿而坐，闭目养心。
方如意跪在龙床前，慎声道：“皇上，有眉目了。”
邺帝缓缓睁眼，垂首看着他，平淡问道：“什么眉目？”
方如意头垂得更低：“周侍卫率领的一堆人马，出海后果真见着藏在飘渺云雾中的仙山。此山只在雨中显现身形，周侍卫在海上等待数日，终于等到第二场雨。只是那场雨……雨势太大，云雨初至，海上便掀起狂风巨浪……周侍卫与麾下精锐，俱葬身海底。唯独剩下一人，奄奄一息，后来被渔民打捞上来，那人将身份告知渔民，嘱咐渔民定要回京，将此事奏秉皇上。他还说……说天恩浩荡，幸不辱命。”
邺帝沉默了一瞬：“渔民在何处？”
“被御林军统领羁押在天牢，臣去见他时，他给了臣一本手札。”方如意双手将手札奉至头顶，好像过了很久，久到他快要支撑不住，纱帐中才终于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手札接过。
方如意道：“渔民说，手札之所以迄今还完好无损，便是因为侍卫在手札外包裹了一方防水的油布，故而未被海水浸透。”
邺帝并不答话，缓缓将包裹在手札外的油布拆开，而后才将封皮上写着“海上见闻录”的手札打开，借着昏暗的灯光，逐字逐句地研读起来。
“……仆至海上月余，查无所获。唯见天光浩荡，渚清沙白，及至旦日风和日丽，鱼跃水面，渔者置罔罟鱼；至暮月光静美，琴箫之音不绝，则使吾等倍思京都，然则上敕之事未成，吾等怀愧于心，惟益竭力搜求，不使上望……”
“忽有一日，天将欲雨，目之所极忽见高楼林立，仙云浩荡……”
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侍卫虽然见了海上仙山，但因为有渔民告诫，不可在阴雨天气出海，故而他们也只能望着仙山兴叹。众人经过商议后，原本想着等雨停后再乘船出海，但没想到云雨初霁后，仙山居然也渐渐失去了踪影，仿佛只是梦幻泡影。
若没见过此等奇景，众人或许也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京了，可是既见过了，不管是为了探寻长生大道还是为了能够加官进爵，他们都想去探个究竟。
于是他们准备了足够半个月吃用的物品，在某一天划船出海，只为等待雨水来临，可以再见仙山。
手札停留在“风浪俄顷而至，其浩荡磅礴，为仆生平仅见。料想此番远行，止步于此。吾等性命堪忧，唯望后来人者，得拾此札，益寻仙踪……”
再后来的事情，就没有记录了，而是经由一个不远万里从海边来到京都的渔民，口述给了京都中最接近这个王朝政治权利中心的宦官，使天子闻说。
纱帐中的人久久不曾言语，方如意悄悄抬眼，努力想要看清他的神色，可惜无果。他只得轻声道：“臣已经将渔民从天牢中提了出来，现下便等在外头。”
邺帝将手札放下，拨开纱帐，方如意这才终于得以抬眼看清他：一袭宽大的道袍松松垮垮地穿在他身上，枯草似的头发随意用玉簪挽着，神色阴晴莫辩。
他道：“将人带进来吧。”
方如意应声道是，转头去将来时已经清洗过一遭的渔民带进养心殿。
按照他的提醒，渔民甫一进得养心殿，便“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嗑在铺了米色地菊花边双狮戏球漳绒地毯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声，哆哆嗦嗦地道：“草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邺帝抬手，让他起身，又问道：“你从湄海到京都，仅仅为了入宫上呈此物？”
渔民声音颤抖：“草民不敢欺瞒皇上。”
“当日情形如何，仔细道来。”
渔民于是又将当初发生的一切，说给他听。因着之前为自证身份，他已经将这套说辞说给了天牢的侍卫，还有方如意，现在是第三遍，可谓十分熟悉流畅了。
邺帝听完他的话，忽而转头问方如意：“朕记得，湄海便是妈祖娘娘得道之地？”
渔民不知规矩，听闻圣人也知道妈祖，于是抢过话头，侃侃而谈：“也是妈祖故里！我们湄海是得妈祖庇佑的，多少年了，行商打渔，这片海上从未……”
“大胆！”方如意打断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又恭谨地对邺帝道，“平民无知，不识规矩，冒犯了皇上。”
邺帝挥了挥手：“无妨，让他说下去。”他和颜悦色地看着渔民，温声问道：“从未什么？接着说。”
先前的话被方如意打断，让渔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他失了方才的骄傲，复又变得颤颤巍巍起来：“从未发生过海难，乡里人都说，几位大人在海上遇险，是……”
这回他学聪明了，没有再接着往下说，而是适时收起。
然而邺帝却不肯让他收，他追问道：“是什么？你说吧，朕不会怪罪。”
渔民仰头望着他。
一个低贱的庶民直面天颜，这对邺帝而言不失为一种冒犯，然而就在方如意再度想要开口斥责他时，邺帝却轻轻扫了他一眼，警示的意味不言而喻。
方如意于是低下头，不敢再有所动。
对一个自小生在湄海活在湄海，如果没有意外将来也只会死在湄海的渔民而言，京都，皇宫，宦官，皇帝，这一切都离他是那么地遥远。然而等真正到了这里，他却并没有生出一种轻飘飘地，仿佛踩在云端上的不真实感。
他走过了京都的街道，走到皇宫里，见过了这座皇宫里一人之下的内侍总管，又见了皇帝，如果非要让他感受，他只觉得失望。
京都如何？皇宫如何？不过都是尘土。宦官如何？皇帝如何？也不过都是肉体凡胎，将来老了，更是尘土中的尘土。
意识到这一点，他胆子大了些，口齿清晰，又带了点神秘，道：“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