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人……您见是不见？”龟公小心翼翼地低头问道。
对镜画眉的绿绮闻言，转过身来挑眉笑道：“见啊，为什么不见？自家地盘，难不成吃亏的人还能是我么？”
她面容平静，眼中有暗光闪过。
龟公紧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去：“那我将人请上来？”
“去吧，记得好生请，可不要把人怠慢了。”绿绮弯唇，她已经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抹起了口脂。
窗外风起，又停下。枝叶簌簌的声音却经久不息地响着。镜中的女人已经装扮好，却犹不满意，揽镜自顾许久，又抬手在鬓边插上一支素雅的银簪。
衣袖随着抬手的动作往下落，露出一截如雪皓腕，与腕间一片火红的枝蔓，艳丽恰如唇上胭脂。
云濯随着龟公上楼时，便见着铜镜前的绿绮，她未曾转过身来，只对着镜子道：“不知夫人见我，所为何事？”
云濯拖了根凳子坐下：“想与绿绮夫人谈桩生意罢了。”
“什么生意？”
绿绮透过镜子去看来人，却只看见她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盈盈美目，顾盼生辉。
她转过身来，眼里盛着笑，说出口的话却带着锋锐的冷意：“谈生意，不管成与不成，重在一个诚字。夫人戴上面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信不过我？”
“如此，还请回吧，我这儿庙小，容不下大佛。”
云濯歪了歪头：“市井传言都说绿绮夫人是个好相与的，又说绿绮夫人做生意从来没什么规矩，只要给出的筹码足够，什么生意都能做，怎么今日一见，却是见面不如闻名？”
“原还当绿绮夫人是何等人物，没成想竟是这样小家子气。也罢，是我想得太多，总归这临遥城里的人不少，我也并非一定要同夫人做生意，今日就当我没来过吧。在下告辞。”
云濯站起来，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潇洒一拱手，转身朝外走去。
这原本是男子见面问候时行的礼，由她做来，却也并没有显得不伦不类，反而带着一股洒脱风流。
绿绮皱眉看着她的背影，在她走到门口时，终于忍不住出声唤她：“且慢。”
意识到自己开口就已经是落了下风，她脸色算不得好，但好歹理智尚存，语气生硬地问她：“夫人还没有说，要做什么生意。”
之前龟公说以为云濯是来寻夫，故而她便先入为主地认为云濯是嫁做人妇了的，这才称她夫人，再加上云濯也没有开口反驳，她便当云濯是默认了。
但是这会儿细细观她眉宇，绿绮又觉得有些不对。出身市井，她识人相面的本事一流，富贵贫贱，坚毅狡诈，仁善贪婪，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这面前的小姑娘眉眼间却是一派天真，既不稳重也不端庄，反而是天真快活，当真是嫁过人了？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做什么生意。
坊间传言没有错，绿绮确实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只要筹码足够，没有她不敢做的生意。
云濯停下脚步，面上止不住笑意：“这下不嫌弃我心不诚了？”
要说两人有什么渊源，还要追溯到上一世。
那时候她从京都嫁来临遥，裴宴说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他要昭告天下，此后她为他妻，生死不离。是以两人在京都成过一次亲，后来在临遥，又成了一次。
花轿游街，满城喜乐吹响，她便坐在轿子里盖着盖头，期盼着嫁入端王府之后的日子，忽然花轿猛地震荡一下，她惊惶地揭开盖头，便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她身边，手中刀柄直指她的脖颈。
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人是从何处冒出来，却听她问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暂借花轿躲一躲，想必姑娘人美心善，不会小气。”
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用气音道好。
又不住地去打量身边女子的面容神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端倪——关于她的身份，与她究竟要行什么事。
只是她那时候养在深闺，也没学过看人面相的本事，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觉得这位姑娘当真生得好看。
并不是纤细柔美的好看，而是一种坚硬仿佛玉石质地的漂亮，经得起磕碰摔打，却仍然冷冽耀眼。若是要用诗家词笔来形容，那就是菊花：“宁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亦或者，“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就是那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情与凛冽。
然后她启唇轻笑，眉眼靡艳地问她：“听说今日端王大婚，看来要娶的女子就是你？”
云濯愣了一下，下意识以为这是裴宴在临遥欠的风流债，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却听见她好似漫不经心又仿佛语重心长地告诫：“没想到是这么一只小白兔，妹妹，你可要当心了，据我所知，端王殿下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叫绿绮，家住悦芳楼，得空可以来找我听琴，今日多谢了。”
她眨了眨眼，便见她足尖一点，掠身出去，如一只燕。有负责护卫安全的侍卫来到她花轿外，恭声问她：“王妃，可有发生什么事？”
她缓缓道：“无事。”
心里却在想那个姑娘，还有她说的话，那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呢？
——没关系啊，我也不算什么好人。
后来她当然也没有机会去悦芳楼听琴，临遥城中世家宴会裴宴都不让她参加，更何况是烟花之地？
不过后来宁雪瑶入府，执掌中馈之后，倒是设过几回宴，请了悦芳楼的姑娘歌舞助兴。绿绮偶尔也混在其中。
每回她们都能遇到，她也都会嘲笑她：“果然是不怎么聪明，居然让自己落得如此田地。”
嘲笑完了之后，又问她：“想离开吗？”
她总说不想，绿绮也从来不勉强她，只说与她投缘，不如为她抚琴一曲。
后来她投湖，冰冷的湖水浸透衣衫，寒冷刺骨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起，真可惜啊，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同那个爱弹琴的姑娘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