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长老指了指卫廉石床枕侧的书架,“那边木柜暗格里。”
颜输棠转动固定的空瓷瓶,黑漆木盒现出,她打开盒盖。抽出画卷细看,一幅画艺不纯的鲛人图映入眼帘,鲛人上身的头部长相与自己素来所见有迥异之处。
她看清楚落款处署名极小的“财”字,恍然大悟,“若不出所料,此乃我祖母所绘。”
祖母手记常提到鲛人,曾言绘图时被公冶衣训——不够精巧。
“怎会是你亲人之物?”六长老狐疑道。
颜输棠将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六长老发怔的听完,堪堪明了,“难怪你昨日见到我,就一口否认我乃鲛人。这世道莫测,你的亲人才是最神秘的。”蓦地心生敬畏。
“长老打算以鲛人身份走完一生?”颜输棠问。
“我这一辈子都以此自居,得到超于中原人对待的尊重。没必要揭穿谎言,暴露在人人排挤的光明之下。”六长老神色凛然不可犯。
他想捍卫剩不得几个春夏秋冬的尊严。
从中原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便知,若非“鲛人”遮挡,自己会沦落为何种境地。
颜输棠看顾六长老,心里多了某种异样的感受,“您不愿离开潮湿阴暗的地下屋子么?”
六长老环顾四周昏黄的蜡烛光,脸上浮现笑意,“我想以此作为将来的墓穴。”
这儿不及外头亮堂,可却令自己心安。
“小苗寨旧址在何处?”卫廉问道。
六长老眼珠朝左上方微转,沉思一番转动车轮挪至书案前,提笔描绘,“若我记得对,你们定能找到。我已有十几年未出过石屋,那把火之后谁也未前往隐蔽的小苗寨看过,不明山川草木是否略有更改过。”
“谢了。”卫廉缓缓躺到衾被里,无力的闭眼休息。
颜输棠盖好他,将六长老所给的地貌图仔细收好。
晚膳时,颜输棠端饭菜进屋,给六长老送了一份。
她带热腾腾的青菜粥走到石床前,握住卫廉的手,发现甚是热。
颜输棠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立时放下粥碗,摇着他的胳膊喊道:“临巍!”
良久后,卫廉勉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扯着发痛的喉咙唤她的名。
颜输棠听他声音喑哑,扶他半躺着身子,心急火燎地说:“你愈发严重了。先喝点粥,我再想办法。”
“我没胃口。”他昏昏欲睡地说道。
“不行。”颜输棠将卫廉的手覆在自己平平的腹部,语调温和,“孩子长大了若偏食,你要做反面例子么?”
他唇角扯出几丝笑意,饶是病态,也甚是好看。
颜输棠端着粥碗挪动身子靠近他,送一勺清粥到他发红的唇边,迫着无胃口的他食用。若纵容他药罐子似的,不进食补充体力,终归会拖垮身子。
须臾,颜输棠收了残羹碗,走出门去。
她见坐在食案前的林七与阿善一副醉态,食案上却无酒坛。林七背靠发黑的墙壁,耷拉下脸,眼角处破天荒地流出泪滴,似乎看到某种悲凉情景。
而阿善面朝幽深的隧道,喜出望外地大笑。她语无伦次,忽而讲苗语,忽而说只言片语的中原官话。
“阿善!林大哥!”颜输棠叫唤几遍,二人仿若遁入某种境地,专注流露各自情绪,未注意到她。
阿善突兀抱住她的腰,欢声道:“阿金意姐姐!”
颜输棠揉了揉阿善的脑袋,扒开她的手,独自朝屋里走去。
屋内的六长老从轮椅坠到地上,打着震耳的瞌睡。
颜输棠满心思照顾卫廉,未来得及用膳,怀疑是阿善二人所煮的粥误加某样含毒的物。
她抱被子到六长老身侧铺好,拖起他的双臂,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身子极重的他弄进被里。
颜输棠看顾同样熟睡的卫廉,摸了摸他的手与两颊绯色渐深的脸,他浑身仍烫着。原本受病痛与药物所害,而今雪上加霜。
她抬着油灯灯盏前往厨房,见中间略凹陷的圆木砧板上剩余些许干碎末。指尖捏起一小撮闻了闻,确认是晒干的毒蕈。
一柱香时辰后。
颜输棠给中毒的四人分别喂了新熬的解药,无可奈何地收拾残局。
她独自忙前忙后,未注意时间流逝,疲倦时绑好蒙面绢帕,躺在石床下的地铺安枕。心里是怕的,担忧他随时发生危险。
…
“棠棠!”恍惚间,颜输棠听到温暖熟悉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见卫廉坐在自己身侧,懵憧一会儿问道:“你感觉如何?”
他摸着她热热的脸,“你反倒病倒了,迷糊睡了很久。前时阿善姑娘误将放在厨房的毒蕈当做菜,粥里故而有毒。”
“你给我们喝下毒蕈的解药后,我比六长老先痊愈,如今好多了。”
“连给你服食杂乱的药,歪打正着。”颜输棠粲然一笑,“不过你得好生休息,那些并非真正安全的解药。”
“你才是。”卫廉柔声道。
“我们去药屋抓药,将毒蕈和你服用过的药混在一起试试看。”
颜输棠拽着他结实的双臂起身,头昏昏沉沉的,走路略有些飘逸的感觉。
卫廉扶她前往药屋,重制作药。
石屋里的众人忙碌明确的事,在此度过两宵好梦。
用过膳后,他们五人难得清闲,坐在屋内竹簟上相谈。
“六长老觉得如何?”颜输棠询问。
六长老手搭在木椅围栏上,喜上眉梢,“脖子不疼了,偶尔咳起来没有严重的窒息感。看来是天不亡咱们,才叫你误打误撞寻出药方子来。”
阿善摇了摇头道:“分明是她比长老厉害。制蛊毒令瘟疫泛滥的不可收拾,最终是靠输棠挽救大家。”
“长老既知那蛊毒的后果,为何还要给阿善用?”卫廉病情稳住,颜输棠骤然回过神来。
“那是埋在我心里多年的疑问。”六长老直言不讳,“我当年并未亲眼瞧见那瘟疫是否真的由蛊毒蔓延。交给阿善之前,我反复叮嘱过,必须用在人烟稀少之地,挑无恶不赦者下手。”
阿善惊觉自己受到利用,追悔莫及,“长老从未告诉我,它不止能害一人。迫于想救出……”反而害死了阿金意。
颜输棠见她面色凝重,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世事难料。你姐姐希望你快乐,而非沉浸在自责中悔恨终生。”
“我看见过姐姐,她对阿善很温柔,还摸着我的头。”阿善激动道。
“也许是她的亡灵回来安慰你,她不怪你。”林七沉声静气地说。他因毒蕈致幻时,见到战死的父亲与亲兄弟,那些悲痛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
可似乎在某一瞬间得到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