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门槛,朱红色的雕花大门。
虽然是客院,整个大厅也非常宽阔。里面分了两张桌子,两桌之间摆一座花梨木底座的娟绣八扇屏风,屏风上的山水,都是江南风光,阡陌翠碧,粉桃秾李。
已经是半下午了,日影西斜,绿荫之间的阳光,似织金点翠,浮华都敛去了,只剩下眼前的静谧。
自才来那天见了所谓的姨母和表哥一面后,一连过了几日,南氏母女都不曾有机会再见到刘府的主人。
忍痛贿赂了丫鬟一根金头银簪子之后,从她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大公子回书院了。薛氏去探望刘老爷了。唐府小姐过门在即,许繁琐的事情都需要料理。
薛氏哪有功夫答理这心怀叵测的什么远房姨妹。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南氏又不是极有城府的妇人,那点心眼子还真不够人家看两眼的。
其实,刘宁是被老娘赶出去的。
薛氏美其名曰:“滚出去醒醒脑子去吧。”
于是刘公子便滚去了书院。南彩月这个绮丽的远房表妹,仿佛池塘里丢下了一颗小石子,在刘大公子的心里只荡漾起了一点点涟漪,随即便消散开去。
南氏眼看这个庶女似乎无望被抬进刘府,心情不免烦躁,私底下便又恢复了那种蛮横的态度,对她照旧呼来喝去,甚至抬手便打。
南彩月只默默忍受。她在等,等一个契机。
姨娘说过:男子们只要曾经对一个女子起了兴趣,早晚总会再想起来的。她只要安安分分的待在院子里,扮好刘公子喜欢的模样就好。
在这年月,女子除了依附男子而活,哪还有其它出路呢?
她从小儿养出来的一身白嫩皮肤,青葱般的纤纤十指,以及娇软的腰身……都是她费了多少功夫才养得的。
如果做不了大户人家的夫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是的,南彩月一开始的目的就不仅仅是区区妾室。她不止要使出浑身手段将刘公子勾引到手,她还要坐上正室夫人的位子。
为此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扫清所有路上的障碍!
耳边听着嫡母那粗野的责骂,南彩月气息平稳的做着绣活,嘴角噙着丝阴冷的笑容,状若不闻。仿佛一条毒蛇在暗处蛰伏着,伺机而动。
此刻,尚书府碧桃苑里,对刘府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的唐衣,正在烦恼眼前的事情:
碧桃树下,她素日坐的椅子里,正端坐着一个男人,他头发束着,露出鬓角浓密乌黑,俊美的脸上浓眉挺鼻,即使穿着便服也是极干净整齐。
居然是夏末。而且这次堂堂左侍郎大人是堂而皇之的大白天翻墙而入。
唐衣扶额,恶狠狠的瞪着那个男子,心想他怎么就脸皮厚成这样。大顺朝的户部左侍郎,却是个翻女孩子院墙的登徒子。
“夏大人!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如今是待嫁之身!”
夏末点头赞同:“本官听说了。新郎便是那新昌刘子硕的儿子刘宁。”
“那请问您来小女子的院子里有何贵干?坏我的名声,好叫人说三道四么?”唐衣冷冷的看他,很想直接叫他滚出去。
夏末其实也没什么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想找个借口见见她。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说道:“是这样,关于上次兰心公主陷害你的事,我想有必要与你说一下。”
听到他提起这个,唐衣果然当了真。阳光下看去,她的面容有淡淡的光润,原本有些黝黑的肌肤,用了美容方子养了几年下来,倒也变得瓷白细腻起来,像个玉娃娃。
夏末咳了声,从怀里抽出一卷纸递过来。唐衣不解的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兰心公主的保证,发誓从此以后绝对不再与唐大小姐为难。
下面签着夏末的大名。仿佛当了中人一般。
唐衣还是第一次见到夏末的字。他的字遒劲有力,端正隽秀,藏锋处略显锋芒,露锋处又有含蓄。
就像他这个人,冷酷却又不失风度。
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不管是文还是武,都是正规书院和名师教出来的,故而这手字很好。
这一点,刘宁就比不了夏末。
不知怎的,一看到夏末的字,便想到了数日未见过的刘公子。而夏末得到的东西,远比刘宁要多的多。
想到此处,唐衣心中莫名一顿。
他的手腕处,有一条极显眼的狰狞伤疤,宛如游龙,隐没在袖子里。
唐衣的视线落上去,夏末亦不躲闪,随便她看,甚至大方介绍道:“有次伴驾出行,遇上前朝余孽行刺留下的。”
还得了不少赏赐。且夏侍郎从此成了皇上的心腹之一。
唐衣瞧见他的字,真心实意夸道:“你的字挺好的。”
夏末毫不客气的承认:“圣上也这么说。”
于是唐衣刚刚对他升起的一丝好感顿时没了。她接过纸冷冷说道:“东西送到,你可以走了。”
这就完了?夏末大人摸着下巴,不由得想起胸前留下的伤痕。这女人,可真不跟自己留情的。
不想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唐尚书的说话声:“……小女便在这碧桃苑居住,刘公子一同来吧!”
说着话外面人已经推门进来,当下双方打了个照面!
被赶到书院的刘大公子,今儿是被亲娘逼着送礼来的。礼物不算什么,主要是刘夫人想借此让他们未婚夫妇多见见面,好叫儿子打消娶妾的念头。
刘宁到了书院后,心也渐渐静了下来。他回想着之前的点点滴滴,认为唐衣对自己还是有些感觉的。
她为什么突然投入夏末大人的怀抱?此事想来颇有些蹊跷。之前并未见她与夏末那厮如何亲近,甚至唐姑娘还颇反感他的样子。
于是刘宁痛快的答应下来。他想亲自见到唐衣,亲自向她求证。
唐庭之见到刘宁来了很是高兴。未来的女婿家里那点事,在他看来简直小事一桩。刘子硕家族这些天在宫里可没闲着。再加上薛贵人又求了李昭仪去吹几回枕头风,一天大事也都早没了。
于是刘宁随了未来岳父一进门,便看见了这样一副情景。
此时落日的余晖似火,晚霞旖旎,给唐衣脸上渡上了层稀薄的光,让她疏淡的眉目也有了几分柔嫩美艳起来。
她在对着一个男人微笑,她的笑容轻盈恬柔。她是个眉眼素淡的女孩子,又有个长相美艳的庶妹做比较,平时不会感觉她美,但她今儿因怕热发鬟高梳,顾盼霞飞,竟看着极为楚楚动人。
他的未过门的妻子,院子里竟然有个男人在!
更不可原谅的是,这个男人,还是夏末大人!
刘宁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他宁愿自己此刻眼睛瞎了去。
唐庭之也又惊又怒:女儿院里,几时给这小子进来的?这油头粉面的滑头小子,勾的兰心公主为他与几家贵女争风吃醋大失体面,好不被圣上几番责怪。
如今怎溜来了自家府上,还被女婿瞧见?女儿这般有失妇德,给退了亲可怎么办!
唐庭之心里十分恼怒,暗骂夏末不已。但他不愧宦场多年老奸巨猾,立即收起了惊容,转化为笑吟吟的脸来上前道:“夏大人的事情可说完了?若是小女办的不妥当,夏大人请尽管教导她。”
说起来,唐庭之乃是夏末的上司。夏末施了一礼,用端肃的口气说道:“回禀大人,下官已经办完差事。正要告辞离去。”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心怀鬼胎的各自见过礼,于是夏末大人遂大大方方从正门离开。
门房倒吓了一跳,看着他背影摸自家脑袋想:这位大人是几时进来的呢?怎的不曾瞧见他!哎,想是自己如今上了几岁年纪,实在是记性越发坏了。
刘宁亲眼看着夏末与唐庭之互动,心里早藏了几分不舒服。他冷冷瞥着夏末走了,转眼向唐衣看去。
他极力按捺住脾气,如之前一样温和的说道:“唐姑娘,家母命我过来给你送个礼物。”随即递过只盒子来。
唐衣打开盒子: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对碧绿欲滴的翡翠镯子。长安城的行情:这般的水头十足,精工细琢,没有两千银子绝对置办不来。
刘府果然富贵!
唐庭之大喜,当下恨不能自家亲手接过来。他急忙催促女儿道:“刘夫人和刘公子的心意,还不赶快谢过?”
大凡女子,都对首饰有种天然的喜爱。唐衣张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细细瞧了,随即抬起脸真诚的对刘宁说道:“多谢刘夫人和公子厚意。我很喜欢。”
刘宁淡淡一笑:“你喜欢便好。”
唐庭之极有眼色,当下便道:“衣衣,你且招待着刘公子,为父还有些事情料理。”
说罢,他便往可姨娘处去了。可姨娘进府本来就晚。便是公主府失了仪态,想来也须怪不得她,都是洛安然那贱人母女的错。于是早上唐尚书一句话,可姨娘便解除了禁足。
想起可姨娘那丰满白嫩的身材,唐老爷更是加快了脚步。他与袁绛云互不待见,将两个姨娘禁足后素了这几日,早浑身崩得难受了。
碧桃苑中,便剩下了唐衣与刘宁二人相对。绿柳等丫鬟早已退避。
“你,还好吗?”沉默片刻,刘宁开口问道。这是他的未婚妻,他决定给她个机会辩驳。
“我挺好的。多谢你上回的药膏,现在已经不留疤了。”唐衣柔声回答道。
“你……”刘宁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疑虑,不会让她难堪亦或哭泣?
“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唐衣瞧出来他的为难。
她的直率让刘宁下定了决心。他艰难的说道:“唐姑娘,你与夏末大人……”
你是不是更喜欢夏末大人那样的男子?你心悦他吗?你上次为什么与他那般亲密?你们有没有更过份的举动……
许多问题都想问,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唐衣却以为他看见夏末今天在这里才问的,遂微笑道:“夏末大人今天给了我一张纸,说是兰心公主保证不再找我麻烦了。”
兰心公主的娇蛮不讲理全城闻名,夏末本事不小。但问题是:兰心公主交恶那么多贵女,夏末为什么偏偏只帮你?
刘宁喉头动了动,心里更窝憋了。
唐衣却没有察觉刘宁的不满。她继续温声细语的说道:“书院里功课紧吗?伯母最近身体可好?”
刘宁终于开了口:“都好。你呢?”
问出口了又有点后悔。看她与夏末一起娇嗔满面的模样,又哪里会不好。
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在嘲笑他。他自知自己一直在书院里读书,没有夏末那般大的本事,年纪轻轻的户部左侍郎,圣上钦点的“长安玉面状元郎”。
他是书呆子,他认了。
但他并不傻!
还没有成婚的未婚妻,就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暧昧不清。他刘大公子,便这般将绿帽子稳稳的戴了自己头上,叫自己和刘府都被世人嘲笑一辈子么?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刘宁尽量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淡淡说道。
唐衣却以为他是在担心父亲的事,所以心情不好。她善解人意的说:“好的,我送你出去吧。”
“不必!”刘宁冷声道。说完了自觉失态,又缓和下口气说道:“你且回去吧。府里我来过几次,都极熟悉的。”唐衣见他如此执怄,便也只得依从了。
大步出了唐府后,刘宁方才长出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看唐府那两个大字,轻哂了一下,对等候的车夫说道:“回去。”
月色如琼华,铺满了庭院,草木浸润在白银也似的月华里,盎然扶苏。浓翠深绿的树叶,被客厅玻璃窗透出来的光一照,依稀是一树翡翠。
客厅里的笑声逶迤而出。
刘宁自己也没想到,竟与不期而遇的南家表妹说的如此投机。两人一起谈论了许多有趣的事情,越说越有劲,许多观点看法竟出奇的一致。
更令刘宁刮目相看的是,南彩月虽出身是南府的庶女,却文采斐然,且对诸子文章都颇有见地。
如此才貌双全的佳人,世间何处寻来?
刘公子觉得自己实在幸运之极!
他不知道南彩月的所谓“才学”,都是临阵磨枪来的,为的便是应付他。他只觉得南表妹才是当之无愧的才女,比唐家的嫡小姐强上十倍。
如此佳人,错过岂不可惜?
说到忘情之处,刘公子忍不住捧起南彩月的纤纤玉手道:“彩月表妹,你知道吗?宁实在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