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烛光在屋里闪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来，映照得屋里的人脸上也是明明暗暗。
自从那解元街回来后，大小姐已经在这里坐着了，也不知在静静思量甚么，茶饭也不吃。碧桃苑的大小丫鬟们言语步子都变得极轻，生怕打断了姑娘的思路。
绿柳是这里的一等大丫鬟，当仁不让的对主子的身体最上心。她托了个盘子推门进来，小心的将托盘上的一盅燕窝粥和几样小菜摆好了，轻轻开口道：“姑娘，您且吃些儿东西罢。”
唐衣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问道：“绿柳，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绿柳答道：“马上就到亥时。”她边说边拿起了精巧的小银勺子，将雪白的椴蜜加进粥里：“您有心事，奴婢知道。这燕窝是夫人才让李嬷嬷拿过来的，说是贡品哩。”
“这是庄子上今儿才送来的新鲜青菜，奴婢特意叫他们不加荤腥，怕姑娘没胃口，只使香醋麻油拌了，且是味儿好呢。那是酱青瓜和十香豆乳，还有刚蒸出来的乳饼。您吃吃看？”
唐衣懒懒的看了一眼，随意的拈起勺子喝了两口粥，夹了几筷子菜便罢了。绿柳正待撤下去，唐衣道：“且不必撤，你就吃了罢。这燕窝粥还是滚烫的，没的浪费东西。”绿柳谢了恩，将饭菜一顿吃完。
绿柳正吃得高兴，只听唐衣幽幽的道：“绿柳，我才发现我原先把很多事，都想得过于简单了。事到如今，我居然有些儿怕呐。”
绿柳嘴里塞着乳饼，鼓鼓囊囊说道：“您怕什么呐？老爷官这么大，您又是这府里头的嫡长千金，就是以前那些横行无忌的大掌柜子们，如今也都惧怕您哩。”
一阵晚风从窗户吹进来，直吹得烛火晃了几晃，在墙上闪动着斑驳的影子。碧桃苑已是一片沉静，只听见外头有守夜的小丫头们低语着家务之类，屋里却听不太清楚。
唐衣盯着跳动的烛火，淡淡说道：“不然。你家姑娘我如今只是个深闺女子。很多外头的事都不清楚。还有，你方才提到那些大掌柜子们，其实也未必就怕了我，不过是举止稍微严谨些，叫我拿不住他们甚么罢了。”
今日下晌在解元街“香翠居”里，王素梅后来的那番话着实惊到了唐衣：原来洛姨娘每月来一次，有时候是与府里头那些生意上的掌柜手下相见；甚至偶尔见完了，还要与那上门来的西戎商人康旭密谈片刻。
既然大管家王顺子都是康旭的手下，尚书府岂非在那西戎商人面前一览无余了？王顺子有个心腹叫顺儿，乃是他收的义子，王素梅却说见到他对了康旭喊“叔爷”。
最重要的是，那丫鬟还说：感觉老爷对此都心里头透亮的。
唐衣只觉得仿佛有张无形的大网，将尚书府紧紧的笼罩其中。府里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那怪手暗中窥测的猎物。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前世自己只安心在深宅大院里做女红，讨好继母了事。从未想过这表面的尊荣富贵背后，竟有如此多扑朔迷离的事情。
爹爹真的知道这些么？
那王素梅是洛安然的大丫鬟，经常与他们打交道的。她嘴上虽形容不上来，但她的感觉不会出错。既说唐大人知道，那便至少有十之六七定是如此。
自己父亲乃是大顺朝户部尚书，正二品大员，掌管的可是一国支柱。
唐衣顿感一阵心悸，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另外还有件事，唐衣当时只觉得气愤，如今想来更是疑窦顿生：母亲苏醒过来后，李嬷嬷派人去禀报了父亲。但当父亲来看望母亲时，那神情分明没有喜欢的颜色，勉强的很。只差没写上“我不高兴”这四个字了。
即使爹爹偏心姨娘，也不至于宠妾灭妻到这般地步罢？
说到那个妾，唐衣记得在梦里头前世时，洛安然入府带的是一儿一女，那个叫唐继祖的男孩比自己小两岁。但如今进府的洛姨娘，却只有唐月莹一女傍身，直到如今才又怀孕。
人生的轨迹，仿佛已在悄然之中无声改变。
绿柳已吃光了饼菜，正在滋溜滋溜的喝粥。这丫头，因为这吃相不雅，被李嬷嬷使筷子将手都敲过多少遍了，却总改不了这在老家时候儿的喝汤习惯，稍不留神就又忘光了。
见到姑娘的眼光飘了过来，她才恍然惊觉，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拿起帕子抹抹嘴角，随口道：“姑娘，奴婢觉得您且尽管放宽心了去。再不济还有夫人呢。就是夫人不管事，还有恒国公府哩。现今国公爷就是您的大舅舅，咱有甚么可怕咧？”
说完，绿柳一口将粥喝毕，心内感叹：不愧是贡品血燕，真好喝呐。自己跟了大小姐，一个奴婢也能喝到这个，可是天大的福气。
唐衣旁观小丫头闭眼享受的那模样，不由得十分好笑，遂故意逗她道：“吃完了就将账本子都搬过来罢。我一个人使不得，必得你旁边帮着记数才好。”
绿柳的表情登时凝固住了，哭丧着脸道：“现……现在？”
一刻钟后。
唐衣命人点了数盏蜡烛，将屋里照的灯火通明。她手指不停在算盘上灵动飞舞着，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丫鬟绿柳也忙得团团转，又是计数，又是磨墨，还要在纸上将小姐不时说的都写下来。
这是上个月的账本子。总共十七家生意、六个庄子。上面所有的收支明细，都是列举得清清楚楚且已经算过了的，然后才收入库中。
却不知大小姐又想到了甚么，非要搬出来重新核对计算一遍不可。绿柳忍着瞌睡瞪了大眼忙活着，心说道：姑娘将来就是嫁人家了，那也必定是个管家婆哩。
唐衣算了一遍，并无丝毫异处。她放下算盘坐着沉吟起来。
绿柳强忍着呵欠劝道：“好小姐，既然算完了就歇息罢，何必这般劳神呢？奴婢看这账本干干净净的都挺好的呢，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可要给您端热水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唐衣忽的坐直身体，双眼闪闪发光：“你把刚刚那句话，再说一遍，快。”
绿柳迷迷糊糊看着她：“奴婢刚才是问您可要热水……”
“不。”唐衣催促她道：“前面那句话。”
绿柳想了下：“就是……说这账本挺好的，记的账都是又干净又清楚。”
唐衣不禁展颜笑了：“你不必再说，我已知晓哪里不对了。”
她说着，一边笑一边站了起来：“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倒是你这小丫鬟提醒了我了。哼，这些大掌柜子们，竟将姑娘我当成那无知妇人来糊弄。”
绿柳惊呆了，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没说甚么呀？姑娘发现甚么东西了，他们是怎么糊弄的？奴婢都被您说糊涂了呐！”
唐衣摇着头，手指账本子说道：“这些账册，都是假的。”
她又可气又好笑道：“再老道的账房，账本子都会有涂抹修改的痕迹。长年做账的人，除非是神仙，谁没个眼错不见的时候儿？”
绿柳登时醒悟过来。她连瞌睡都忘了，一拍手叫道：“对呀，这账册这般干净，分明是另外写的一份。小姐，您真聪明呐！”
唐衣冷笑一声：“明日，你且跟着姑娘我再去‘云容’成衣铺一趟，会会那位姚掌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