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掌柜此时,正在忙着应付一个颐指气使的尚书府小丫头子。
这小丫头年岁才十五六模样,却端的是副小姐的架势,下巴高仰着点指了若干昂贵衣物,由她一一过了目后,再让姚掌柜亲自抱上了车,方才上了马车洋洋离去。
绿柳正好跟着自家姑娘转过来街角,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她却认得那丫头,对唐衣说道:“小姐,那便是二小姐如今的贴身大丫鬟,名字唤做春儿。”
原来洛安然之前将自己最得用的奴婢王素梅给了自家亲女,不料却因无视主子被唐衣打发了。是以才派了自己身边二等丫鬟春儿,过来女儿院里补王素梅的窝。那丫头骤然得主子青眼竟升了一级,月例银子也跟着涨了两吊钱,这些时日甚是春风得意。
唐衣疑心顿起。看着姚掌柜那谦卑讨好的样子,她已对此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她今日身上穿了男装,摇着扇子迈了方步缓缓走过来,立于门口对姚掌柜淡淡一笑道:“姚掌柜的,这是在忙甚么事呢?”
自从那日唐衣订下每月报账的规矩,已经有不少时日了,是以姚掌柜实实没想到大小姐居然又来登门。看这表情语气,他料着这位主子必定是瞧见方才的事矣。
他心知这位大姑娘不好糊弄,当下急忙躬身施礼,笑道:“大小姐来了。这大热的天儿,您老有甚么吩咐尽管使人来说,小的自是无不从命。您何必亲自过来哩?”
唐衣冷笑道:“我倒有话儿要吩咐。只可惜手底下却没有仗势欺人的奴才使,她们也都不会阳奉阴违,都是些愚笨忠直之辈,合该我给人蒙骗了去。”
这话说的重了,已是拿出尚书府府嫡小姐的架势来明着责备。姚掌柜站立不住,只得跪下请罪道:“小人并不敢。”
唐衣一甩袍袖坐下,盯住他问:“方才二小姐派人来做甚?你且一五一十道来罢。”
姚掌柜此时不敢隐瞒,遂如实交代。
原来,自从上次唐衣来交待了后,的确风平浪静了些日子。但洛安然随即就继续派人前来索要财物了。欲待不与她,她又持了唐老爷的手令。铺子虽然是袁绛云夫人的嫁妆,只是连夫人都是老爷的夫人哩,且最重要的是,夫人一向好脾性儿……
这间成衣铺子,因原东家乃是恒国公府,所有衣裳均用料讲究而昂贵,主要就是面向大户人家的。洛姨娘不仅经常不问自取,连带她闺女唐月莹也养成了这般习性,根本不管这间铺子乃是尚书夫人的嫁妆。
按照大顺朝法文规定:女子婚前的嫁妆,乃是属于女子的私有财产,连公婆丈夫都无权剥夺和侵占的。
更何况,侵占者是丈夫的小妾和妾生之庶女?
本以为前次杀鸡儆猴之后,洛安然该知道自己的态度,行事避讳些儿了。没想到她还是如此这般,根本没将自己和母亲放在眼里。
唐衣怒极反笑,将手中的扇子重重的击在了桌子上:“无耻之极!”
姚掌柜将真正的账册搬出来,继续供述:“非是小的敢故意欺瞒,实在是大管家王顺子一早说了,让大家不准将真账目交出来,只用表面敷衍大小姐即可。”
“王顺子其人做事心狠手辣,据说他身后大有背景,连老爷都轻易不过责于他。咱们只是个小铺子管事,委实不敢得罪啊。”
就在姚掌柜一边自打嘴巴一边认罪的功夫,唐衣已经将册子翻了个遍,越看越是心惊:依照这上头记录,敢情母亲的嫁妆铺子这十年来都是贴补那妾妇了。如今更是月月亏空。
仅今日,就白饶出去六套上等绣娘做出的织金锦缎女装,价值七百余两。
姚掌柜斜眼瞥见,嗫嚅着加了一句:“不止这里,其余所有的庄铺生意,也都大致如此哩。”
可怜尚书夫人袁绛云,只听掌柜们抱怨说生意难做,还时常使了自家嫁妆银子倒贴。她不懂生意,又不知晓自己的手下已被威胁收买,竟硬是被自己夫君和小妾联手,欺骗了这么些年。
唐衣看过账册,只觉手脚冰冷浑身颤抖,胸中一股恶气翻腾不休,半晌方吐出两个字:“贱人。”
那个妾妇,妾妇之女和大管家固然阴险卑贱,但能纵容妾室做出这等事来的亲爹唐老爷,也是够奇葩了。
大顺建朝数百年来,简直闻所未闻!
唐衣眉头一拧:既然如此,不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她吩咐姚掌柜道:“你且收起来,不许向府里人提起。不然,我第一个就撤了你的职位。”
姚掌柜连忙答应了,又谦卑的问:“还需要小的怎么做哩?请大小姐示下。”
唐衣笑了笑:“不需要了。绿柳,且跟我去长安城西部的光德坊东南隅一趟罢。”她说着弹了弹身上的衣袍,带上丫鬟施施然离去。
眼看大小姐带丫鬟走远了,姚掌柜忽然一拍脑袋:“光德坊东南隅?哎呀,大小姐难不成竟是要去面见京兆尹!”
长安府京兆尹江宗勇,历任功曹参军、京兆少尹,以办案铁面无情、公正无私而闻名。坊间人敬之,称其为:江公。
江公担任京兆少尹时,因宫中孙贵妃诬陷李昭仪谋害其子一案而名声大噪。
孙贵妃父与李昭仪父,本来均为当朝栋梁,论官职不相上下。只是孙妃因有孕产子立了大功,封为贵妃。
小皇子生的粉团儿也似,端的玉雪可爱,极为受宠。不想如珠如玉呵护着长到三岁,一场伤寒竟要了性命。
孙贵妃痛不欲生,回忆起当时李昭仪曾派人送冰果子来,便一心记恨迁怒了她,发誓必要其以命相抵。
李昭仪哪里肯认。孙家蠢妇自己看顾孩儿不善,竟要拿别人抵命?何况她也贵为昭仪,乃是九嫔之首,落霞宫的主位娘娘呢。
两家纷争,只苦了那些低等嫔妃和宫人,遭了无妄之灾的不知多少。一时间宫里人心惶惶,只怕不知哪天自家也被牵扯上。
当时的京兆尹查来查去,小皇子应当乃是饮食不调,内热外冷引起的风寒。但孙贵妃拒不承认,只一口咬定是李氏的冰果子动了手脚,吵嚷间竟挥手将京兆尹大人的官帽儿打落在地,将白胡子一把的老府尹气得当场晕厥过去。
江少尹便是那时挺身而出,先是怒斥了贵妃,严词将她训叱得抹泪掩面而退,再以条理清楚的事实根据一条条驳倒了诬陷的罪名,宣布了李氏的清白。
此案后,圣上龙颜大悦,对其称赞不绝。老府尹随后因身体不适而告老还乡,江宗勇从此升任新京兆尹。
江大人有个习惯,每日后晌必吃福仁蜜饯金橙子泡茶两盏,且点茶吃茶时全神贯注,取静脾养胃之意。他又好自家泡茶,左右熟知江大人习性,每日此时早提前选香甜好橙送上,待老爷随时取用。
江大人饮下一口泡茶,当即舒适得眯起了眼。正待饮第二口时,突然听得府门外鼓声咚咚,有人鸣冤击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