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长安京兆府的严少尹和手下的司户、司法参军一众,来到户部尚书唐大人府,点名说要求带走其管家王顺子和唐大人妾室洛安然,以协助查案时,唐老爷有生以来头一回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继而震怒不已。
这个孽女。
竟敢私自去江黑脸的京兆府为母喊冤,言说自己管家不力,致使宵小之辈历年来觊觎侵占母亲嫁妆云云。
自己这个亲爹还活着咧!
孽女便只顾着她那个木头娘,到底还有没有把自己这一家之主、堂堂的户部尚书老爷放到眼里?
袁绛云在绛云轩里听闻京兆府来人,还与大小姐有关,先是唬得什么似的。待的又打听着是为了自己嫁妆之事,不由得在屋里流泪叹息。
李嬷嬷劝她:“这是小小姐不忿您被他们欺负这些年,为您讨公道来了。既是已经报案,江大人听说是有名的公正无私,您也该立起来尽力协助她才是。”
袁绛云只是抹泪:“这丫头恁傻了些,就让他们得些甜头也罢了,又经公做甚么?只怕这回的事情了结后,她的闺阁名声也完了,哪里还嫁的出去呢?”
说归说,袁绛云还是打起精神派人回国公府,求大哥出面护着唐衣些。袁广闻知,诧异道:“我这甥女竟有此胆魄?”当即满口答应必定不叫她伤一根汗毛。
唐府后院自顾忙乱不提,前院唐庭之也是焦头烂额。若是别的官儿还好说道,这个江黑脸,乃是有名的办案子时翻脸不认人的。
此刻王顺子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说哪怕自尽也不能叫排军给押解了去,却让自家老爷失了颜面;爱妾更是捧了八个月的肚子哭的昏天黑地,说是她若是丢了人便活不得了。唐庭之烦不胜烦,怒斥一声:“够了。早知今日,你们那时候又何必做下事端?”
严少尹恭敬的再施了一礼:“唐大人,请勿让小人等为难。如有误会之处,还请大人派人向江大人尽早说明便是。”
言下之意:别再磨磨唧唧的了,哭也没用,人我是一定得带走的。现在没动手,那是给你唐尚书几分面子。莫要给脸不要脸,我们京兆府的人办事,还从来没有办不成的。
唐尚书顾及爱妾有孕在身,本欲自家向江黑脸讨个人情,只是思量了一番那张黑脸后便泄了气。
姓江的当年便敢逼着贵妃出来过堂,连皇上的话都不好使。何况自家哩?
转眼瞥见洛安然哭得花了妆,显得脸上有些儿浮肿来。唐尚书不觉心下升起两分厌恶,扭过头去沉声道:“江大人办案,你两个好好跟官差去罢。回头老爷我自使人去说,想必定然是个误会而已。”
严少尹闻听此言,朗声笑道:“多谢唐大人深明大义!来人,与我带此二人回衙罢。”拱了拱手便即领了众手下离去。
此一劫实出洛安然所料。她本以为有老爷撑腰,再则自己也未贪多少,大头都落了旁人口袋。是以虽知私吞夫人嫁妆银子不妥,却未曾想竟到此地步。
她初时担心名誉受损而惊慌失措,来了之后,心反倒静了下来。公堂上见到男装打扮的唐衣时,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小丫头本事不小,毛都没长全,就敢出头告老娘我。哼哼,这里头的水有多深,你个毛丫头做梦都想不到。
绿柳气呼呼在小姐耳边悄声道:“您看,那贱蹄子还在笑哩。”
唐衣看到洛姨娘的笑容,心里便知有些地方出错了。只怕此事不会那般简单。大管家王顺子甚至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是哪里不对劲?唐衣表面不动声色,脑中却全速运转起来。
一切,当唐尚书亲自来到时揭开了谜底。他指出管家和小妾均是听从自己命令行事,而且袁绛云夫人也有笔录在此,证实她知晓此事并同意了的。
事情突然来了个大反转,打得唐衣措手不及。她咬着嘴唇盯着亲爹的脸孔,心中只余下一片冰凉。
她输了。输的彻彻底底。母亲为何要做伪证帮助他们对付自己,她不想去问,也不想知道——无非是不想闹得太大,让人议论自家。
江大人当堂审明:管家王顺子、妾妇洛氏无罪释放。唐衣状告庶母,本应杖责二十。念其年幼无知,又因孝顺母亲而冲动行事,免去责罚,回家思过。
众人各自谢恩而出,江大人结案退堂。
才出得京兆府,唐尚书青着脸道:“嫡女唐衣,回府中祠堂罚跪两日。”说完拂袖而去。洛姨娘急忙跟上,临走时回头儿道:“大小姐放心,我必会替你跟老爷求情的。”言罢妩媚一笑离开。
当人都散去,唐衣也苦笑了声:“绿柳,咱们回去罢。”正待走时,忽然身后传来人声:“唐大小姐请留步。”
回头一看,却是严少尹匆匆赶来。他温和的对唐衣道:“唐大小姐且不必沮丧。江大人办案无数,已知此中想必另有缘故。大人说,有五个字要送给唐大小姐,可回去细细琢磨。”
唐衣不觉眼中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她深施一礼道:“此次多谢江大人,请大人赐教。”
严少尹开口说道:“‘三思而后行’。大人说,唐小姐孝义双全,有胆有识,这是难得的。只因年幼行事不免冲动了些。今后须得学会谨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之才能圆满。”
唐衣深感触动,再次谢过。严少尹微笑道:“其实说起来,本官是极羡慕唐大人的,有这般懂事出色的女儿。像本官的小女,日间只是玩耍罢了,何曾操劳过家事来?”
他尽量安慰一番便离去了,没想到这番言语反倒更触动唐衣心事。她能看出这位姓严的官儿,在家必定是位慈父,所以他的女儿才能如此无忧无虑,令人羡慕。
说到江大人,不愧是出名的铁面无私,居然一下子派人就来户部尚书府,当场拿了管家与那妾妇。只怪自己一时气怒之下冲动行事,明知母亲素来不愿多事,未曾与母亲相商达成共识,致有此结果,也是合该如此。
唐衣万般感叹,在街上缓缓行着。唐尚书一怒之下带了其它人坐马车,撇下她和绿柳自己走路回去。
绿柳已是走得脚底生疼。她料想姑娘一向娇生惯养,必定比自己更疼。她于是边走边四下张望,欲待寻辆车儿来。
正在此时,前方有两骑高头大马对面行了过来,当先一人,虽已中年犹风姿不减,正是人称“金玉其外”的恒国公小公爷:唐衣的大舅舅袁广是也。
后头那人极为令人瞩目,只见他风度翩翩面如好女,端的是俊秀非常,却是年轻的户部左侍郎夏末大人。
袁公爷一眼瞧见甥女儿,大喜叫道:“乖甥女儿莫要焦急,舅舅来接你了。听说你爹那糊涂虫还要罚你跪,跪他娘咧!且随舅舅回国公府,跟你姊妹们园里住着耍子去罢!”
他素来不会低声说话,这番言语满街人都听见了。唐衣不由得也通红了脸:“多谢舅舅,只是衣衣顾念母亲,再则既是父亲有令在先,衣衣还是回尚书府为好。”
夏末在后面打量着唐衣。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上司女儿。听说她是唐庭之的嫡女,只是这长相……却好生普通呐。
袁广毫无反省之心,继续高门大嗓的说道:“怕甚么!你娘就是顾忌太多,才活的不痛快。甥女儿尽管来舅舅家住。唐庭之若敢高则声,看老子大耳刮子赏他。”
“他娘的,敢这般欺负我妹子跟甥女儿,还算得是人么?”
夏末听着这番狂放不羁的言语,几乎笑出声来。人说袁小公爷是匪气十足,不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做派,倒是很投夏末大人的脾气呐。
他用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望过来,小婢女被自己看得早羞得红了脸低下头去,唯独那貌不惊人的嫡小姐却视自己若无物,沉静的应对道:“舅舅,子不言父过。如舅舅一定如此,衣衣会很为难的。”
袁广叹气:“罢了罢了。跟你娘一般的固执。既是如此,刚好舅舅跟夏侍郎一路,你二人上马来,我和夏侍郎送你们回尚书府便是。”
唐衣的眼光看过来,正对上夏末那双名动长安的桃花眼。他温柔可亲的对女孩儿拱手微笑道:“在下夏末,能为唐姑娘效劳,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