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王觉得自己最近挺倒霉的。
先是给长姐过了生日便被朝廷寻借口扣下了,接着又被他皇兄点卯去了兵部任职。
这也罢了,偏偏里头主事的又是冤家对头袁广那厮!提起此事西北王就想对天长啸:皇兄呐,您这是故意整我呢吧?
既然在兵部任职,他就必须每日去点卯。袁广别的人不在意,还就看他看得最严,连他上茅房一趟,回来肯定得听见手下回禀:方才袁大人正找您呐!
更悲催的是,袁广还就表现的跟他特亲近,绝对好哥们儿的模样。说话的那个亲热劲儿,让同僚们看了都眼红:今天请他去看戏,明天邀他去喝酒……其他人想跟袁公爷套近乎,袁广眼一瞪:少来!老子一个月皇上就给我这点薪俸,搁得住你们算计?
明明互相不待见,他还专门天天在跟前这么着。衙门就这么大,躲都躲不开!
西北王本来觉得,世上最恶心的事莫过于此了。谁知还有更隔应人的事:他的宝贝儿子——小世子冯立南,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巴巴的上赶着成了袁广那厮的跟班!
嗐,都是孽缘。
早知道这小子这么贱骨头,当年他被袁广打断腿时就不该给他养伤,干脆死了拉倒!
所以说天家和贵族人家为什么都要子嗣多多呢?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到子嗣,西北王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一件心事——亦或是心病了。
西北王的心病,就是当今的二皇子齐王冯奕。关于这个,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都知道大顺皇上的子嗣单薄,两个成年的皇子都是低等嫔妃所出,养到了孙贵妃和李昭仪跟前的。那么齐王冯奕的亲娘是哪个?便是当年以容貌得宠过几日的郭采女了。
郭采女名逢春,乃是湘西知州进贡来的,以极低的出身而得受封为嫔妃,也算是宫里的一个例外了。
这郭采女本来性子执怄,受封的一众女子中,偏偏她容貌最佳,却只有她不愿意伺候皇帝,宁愿自己在小院子里自自在在的孤老终身,也不想去邀宠跟别的女子争风吃醋。
也是孽缘。
西北王当年也是年轻莽撞,因为一件甚么要紧的事要去问皇兄,便不管天色已晚宫门会下钥,硬是不管不顾的披着大氅闯进了宫里找人。
长安的那个傍晚美得出奇,天空只浮了几缕云,随意而逍遥,阳光晒在宫人光洁的皮肤上,舒适而温暖。
那天因着皇帝给某个宫妃过生日,所有大大小小的嫔妃们都去了后花园凑趣了。郭采女耐着性子坐了好半天,实在无趣的紧,便借口如厕走了出来。
走到自己的院子前面,只见此时空落落的四下无人,大家都去园子里听戏去了。她突然不想回那边待着,就站在院中隐隐听见戏台子那处传来锣鼓声,戏子悠扬婉转的声音穿过深深的宫院透过来,飄渺而空灵,恍若隔世。
忽然听到一声低沉暗哑的声音,反复把词曲吟咏了一遍。
“谁在那儿?”郭采女出声问道。吟咏的人听到声音,从树后转过身来,吓了她一跳,看来人居然是个面貌俊挺的青年,眼横秋水鬓如刀裁,穿一身暗蓝色直裰,眉目凛冽,尤其一双好看的眼睛泛着精光,眨也不眨的紧紧盯着她看。
“你是何人?”郭采女壮着胆子喝问:“不知道宫里规矩严禁外男出入么?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西北王冯缺就忍不住笑了。
他从来都是无视规矩的,即使皇兄面前他也不见规矩多少。要不怎么皇兄说过了年要叫自己去西北领兵驻扎那里呢?
还不是嫌自己碍眼了。
“你还笑!”郭采女有点着急。年轻的皇子冯缺皮相还是挺不错的,郭采女本能的不希望看到他受罚。
“在下冯缺,乃是……宫里目前的禁卫军头领。”冯缺温和的说道:“所以现在只是常规的巡视,受罚还不至于。”
郭采女脸就红了。
她其实非常腼腆内向的,觉得自己出了好大的丑,十分不安担心得罪了他:“那个……还请冯头领见谅,我真的不知道……我没见过您,还以为……”
冯缺不忍心逗弄这个羞怯的小白兔了,便赶紧安慰她:“无妨无妨!说起来也是在下的不是,不该惊扰了姑娘。”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便是这般的机缘巧合。
英俊多情的皇子与美丽羞涩的宫妃,他们之间因此展开了一段孽恋。
转眼之间已是次年春天。
人间四月芳菲尽,三月的桃花梨花落得差不多了,剩下枝叶意见繁茂的树木,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眼见春意盎然,宫里的宫女嫔妃们都是一副娇花般的鲜嫩面孔,众女心情都格外舒畅。
郭采女与众宫妃陪伴圣驾在园子里游玩,却不知一行女眷的边上,又有另一个人在看着她。冯缺看一眼湖光山色,又看一眼她。暖阳扑到她秋香色的团纱帷帽上,那张精致的侧脸朦朦胧胧,只有个轮廓,但是他觉得很满足,睢一的遗憾是两人中间隔了好几个人。
此时天上的暖阳轻盈的洒下一层绯红的薄纱,将天将地将假山草木皆笼在一片明辉艳光中,飘移的云彩在湖面投下婀娜的影子,美景配着美人,煞是好看!
“二弟。”皇兄享受着宫妃的周到服侍,眼睛却瞥着冯缺说道:“这个天气,朕觉得你去西北赴任应该是极好的。你说呢?”
终于来了。
他以各种理由借口拖到了现在,只为和她尽可能的多相处一段时间。
但皇兄可是没忘。他是扳着指头算时间,巴不得这个弟弟立刻滚到遥远的西北地方去。
冯缺叹了口气:“皇兄说的是。弟弟是该走了。只是一想到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母后和皇兄,弟弟心里实在不舍呐!”
人群后的郭采女,闻言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坏坏的笑脸,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她心里不由得惶恐不安起来:他要走了么?!是了,年前初次见面时他便说过的。可是,自己却该怎么办呢?
冯缺说完了话,便在人群里用目光捕捉几日不见的郭采女。仲春闰月,她換下了厚棉祆,穿了身浅碧色绣兰草的褙子,外边罩了件月白色的细棉小褂,越发显得身量楚楚,秀丽怜人。
瞧见她惊惶不安的目光,饶是冯缺一向没心没肺的,也忍不住心里颤了颤。
“不至于。”昭庆帝忍着不耐烦劝慰冯缺:“又不是不回来了。每年朕或者母后的生日之时,朕都会邀请诸王室子弟的。再说了,西北还是极好的,也并不算很远,你也随时都可以回来不是吗。”
皇兄简直是放屁。西北那穷山僻壤好?那你每年怎么不去那里游玩,却要去苏杭江南?
这话你只好骗骗三岁孩子吧!
低头掩去眼底的冷笑和讽刺,冯缺淡淡一笑:“皇兄说的是。”
昭庆帝满意的颌首:“既然如此,朕便封你为西北王,五日后是个黄道吉日,正适合赶路。”
“谢皇上!”冯缺咬着后槽牙谢了恩,心里却暗暗发誓:等着瞧,老子就算去了西北,也要想办法叫你的江山坐不稳!
五天时间!
这么急,打发谁呢?!
西北王冯缺要走,最伤心的人是郭采女。她还不敢明目张胆的伤心,只敢夜里偷偷的在被窝里压抑着声音哭,整日里眼睛都是红肿的,推说是有火,也不出门了。
临行前最后一晚上私会冯缺,郭采女袅袅婷婷的身段,裏着芙蓉色鸡心领的锦缎裐子,堕马髻松松散散,上面插着的一支蝶花吊穗银发簪也是歪歪斜斜,摇摇欲坠。
她一头扑到了冯缺的怀里:“你这个冤家!怎么这就要走了?”
自从后来得知了这个“统领”原来是二皇子,郭采女早有预感会有这么分别的一天。但是事到临头,她还是无法接受。
冯缺抚摸着她乌亮光滑的发髻:“傻姑娘,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赶我走,怎么能抗命呢。咱们只好等来日再见了。”
皇兄想整治他,他就给皇兄戴顶好看颜色的帽儿。嘿!这感觉倒也不错!
郭采女哭的更伤心:“来日再见?那是等到哪一日呢?西北那么远,谁知道你哪年哪月才会回来?”
她还有一层担心:外面的年轻姑娘那么多,时间一长,二皇子以后恐怕都不记得有自己这个人了!
“你没听他说么?我什么时候想回来只要递个折子就成了。”冯缺哄着她,心里却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想道:女人就是麻烦。
“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呢。”郭采女擦了把眼泪,温柔而不失坚定的告诉冯缺:“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冯缺听了,当即脚底发了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回过神来后他脸色已经发白,怀疑的质问面前的女子:“你敢肯定是我的么,不是皇兄宠幸了你才有的?”
总共也不过就欢好过那么几回,哪里那么巧就怀上了?他严重怀疑郭采女是不想叫自己走编的理由!
郭采女眼里又雾蒙蒙的含了泪:“冤家,你尽管去大内管侍寝的李尚宫那里查!自从去年冬天的一回侍寝后,就被孙娘娘找了借口禁足了,接下来我何曾被召过过!”
冯缺跌足。
这岂非是更麻烦!郭采女突然出来的身孕怎么解释?如若被有心人发现蛛丝马迹,她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还要牵连自己!
冯缺眼珠子转了转,很快有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让郭采女承宠,鱼目混珠掩盖过去!
他将此事的严重后果夸大了几分对郭采女说了,吓得她浑身颤抖。为了保住自己和情郎的性命,胆小腼腆的她绝定豁出来要去邀宠。
以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西北王冯缺离京,郭采女“巧遇”了圣上,重新被昭庆帝记起来这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当晚便又宠幸了一回。
李尚宫薄子上记录:采女郭氏,于某年某月某日侍寝,次月得孕。七个月后因贵妃孙氏嫉妒责罚而受惊,次日遂早产生子,上赐名为——冯奕。
是为齐王。
郭采女因产前受了惊吓,生下冯奕后不久便离世了。冯奕后来被使他亲娘离世的罪魁祸首孙贵妃收养。
这个单纯可怜的郭采女,再也等不到看情郎一眼,也不能再陪伴自己的亲生骨肉长大成人。
所谓的海誓山盟,终究还是被时光辜负了。
冯缺离了长安,很快便把那个柔弱的郭采女抛到了脑后,因为地方上的大小官员竞相前来巴结新任的西北王,各种各样的美女娇娃络绎不绝送上了门。
再等到冯缺娶了出身高贵的王妃,以及数名侧妃及夫人等,哪里还想得起来宫里的那个郭氏?
不过——
人都是会变的嘛。既然皇兄他子嗣单薄,只有阿恪和阿奕两个皇儿,那么他西北王冯缺,又何妨扶持“侄儿”冯奕上位,继承大统?!
问题是,齐王冯奕又是怎么想呢?
冯奕才听叔父西北王带着愧疚说起来当年时,都快呕死了。
闹了半天,原来叔父才是我亲爹?
啊呸!你他娘的为什么要说出来?既然当年都不认老子,如今老子是大顺堂堂正正的二皇子,你娘的又来当便宜老爹做什么?
你怎么不干脆去死呐。
直到西北王神神秘秘的说要支持他继承大统,冯奕才吐出一口浊气来:“……多谢叔父。”
这件事,连世子冯立南都不知道。西北王想叫世子站到齐王的行列,偏偏这孽障不听话,却跟恒国公他们走的那么近!
实在叫老爹头疼!
冯缺恨恨的想:当年自己秘密联合西戎的大将军收拾掉老恒国公,怎么就留下了袁广这祸害?
正在出神,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门口有个脑袋探了探,又缩回去了。
“谁在那里?!”冯缺喝问:“进来说话!”
门外一人蹭了进来,施礼道:“回禀王爷,是小的。”却是自己的常随小厮。
“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冯缺看不上小厮那猥琐的模样:“什么事,快说。”
小厮咽了口气,吞吞吐吐说道:“回禀王爷,是……关于齐王殿下的事。”
“……齐王殿下他的那个糊涂王妃,听说是跟上头说了,宁可不要王妃身份了,要去做什么女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