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居然看上了个西戎来的贩马姑娘,满屋子人都听得呆了。饶是唐衣觉得自己近年来心静如水,也不免又惊又怒:“亮儿,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知道。”小儿子说着话已是低下了头。母后不同意,早在他意料之中了。
“母后!”恰好这个时候小公主冯明珠到了,她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一进来先拜见过了母后和柳姨,便向三个哥哥亲亲热热的问这问那,这才打破了屋里略沉滞的气氛。
三个皇子回京是大事。
晚上宫里特意举办了家宴,冯恪亲自考问三个儿子的功课学问。唐衣一旁坐着心里暗暗担心。知子莫若母,小儿子冯亮一直脾气比较直人也老实,就怕这孩子管不住自己的嘴。
果然菜过三巡后,小儿子冯亮开始站起身来向父皇敬酒,敬酒完了之后便开始托盘而出:他想娶个西戎姑娘,贩马的。
一桌上人登时喷了好几个。
冯恪再三确认他是当真后,面色变得严厉起来:“你不后悔?哪怕因此放弃即将要受封的王爷身份?”
唐衣急得使劲瞪小儿子。三个都是自己亲生的,无论哪个过得不好,都是身为母亲所不愿意见到的。
众人都不认为三皇子是个蠢的,会为个戎女做到不当王爷的地步;可是没想到冯亮这个执怄脾气,却直愣愣的答道:“是,儿臣愿意!”
满屋大哗。
大皇子先劝:“三弟,可不要为个女子自毁前程啊!”他觉得三弟简直是蠢到了家。
二皇子也满脸不赞同:“三弟是被那女子迷了心窍不成?”不过个普通的戎族女子,又不是天仙!
但冯恪却笑了起来:“好,果然不愧是我冯家的儿郎!”
“父皇,您?”冯亮本来是打量着必定要受罚的,如今见状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冯恪却自顾自饮了杯酒,慢悠悠的说道:“亮儿呐,回头去将那姑娘和她家里人带来吧。朕见见他们再说罢。”
就这样?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同意了?
冯亮大喜,急忙答应:“是,儿臣今儿个就去!”
唯独唐衣一旁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小儿子,心说话:憨儿子,你父皇何曾有一个字说他同意呢?
别人怎么想不用多说,冯亮反正是激动开心之极。他等不及次日,当天晚上便换了便服带上几个随身侍卫,来到了长安城的城东区。
城东区是长安贫民的聚集地。这里汇聚了繁华的京城里最底层的那一批百姓,因为这里虽然街道破旧、房屋年久失修却最便宜,对一年到头挣不了多少铜子的穷人来说,最为适宜。
冯亮几人来到这里,一股污浊的气味迎面扑来,连侍卫们都忍不住皱着眉掩住了鼻子;冯亮却熟视无睹,轻车熟路的摸到了一条巷子里,在一家住户门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图雅,快开门呐!是我来了!”
门开了。
一个娇小玲珑的漂亮戎族姑娘狐疑的盯着他:“不是说不要进宫了么,你现在又来干吗?”
冯亮有些拘谨,但还是兴奋的说道:“有个好事情想告诉你。我父皇同意咱们了,想见见你和家里人呢!”
“切。”图雅姑娘听了却小嘴一撇:“他要见,我和我父亲就得去给他看吗?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嫁你了。”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冯亮傻了眼。
屋里传出一个威严的男子声音:“图雅住口,大顺皇帝的威仪怎能让你如此冒犯?还不快请客人们进来?”
图雅姑娘一下子泄了气,悻悻的闪身进去:“好了,你们请进来说话吧。”
冯亮进了屋子,便见正中间站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虽然一身服饰是顺朝打扮,看容貌却是戎人。他认得乃是图雅的父亲彭江,于是急忙恭敬的躬身行礼。
彭江两眼闪着精光,谦逊的说道:“皇子殿下,你的父皇如果当真想见我们,请回复皇帝陛下,我们父女俩一定会去的。”
冯亮大喜,强忍激动的道:“那真是太好了。晚辈不多打扰,这就告诉我父皇去。”说完便雀跃的带人回去了。
身后图雅姑娘气恼的对父亲道:“父王,咱们真要进顺人的皇宫么?”
“不错。”彭江说着,不禁陷入回忆里淡淡一笑:“当日她化名殷唐,如今我化名彭江,明日一见可有热闹看了。只怕是好事也未可知呢!”
次日一大早,大顺皇帝和皇后正在用辰食,内侍便来回禀说三皇子殿下带了两个西戎人,要来见父皇母后。唐衣有些反感,颦眉道:“都是你一句话兴得他,难道真叫咱们儿子娶个外族女子么?”
冯恪却夹起一根酱菜有滋有味的嚼着,睨着妻子微笑道:“若果真身家清白,那又有何不可?”
“你是说……”唐衣忽然心里一动,若有所思:莫非来者不善?
冯恪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了,便不再多说,吩咐内侍道:“叫他们东边暖阁里先稍等片刻。”
宫里的东暖阁,乃是大顺皇帝素日接待亲信的所在。屋子里布置的大气而简约,暗合了皇宫主人本身的性格。
图雅一大早被心急的冯亮上门叫了起来,本来还有几分没好气,如今一路之上已经被皇宫的磅礴大气和富贵豪奢震住了,坐在屋里还没全部醒过神来。她心里甚至暗暗有些期待:看起来,以后若能做这里的女主人之一,似乎也不错呢!
彭江却只饮着茶不说话,只是心里一阵感慨——一晃,居然都过去二十年了啊!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一个尖利的声音陡然在门外响起。
屋子里的宫女们齐齐跪倒,冯亮也急忙出来拜见。冯恪双目炯炯往屋里看去,脸上却朗声笑道:“朕来瞧瞧,三皇儿说的那父女俩就在这里么?”
说话间人已进了屋子,两方人登时打了个照面。彭江父女也向大顺的皇帝和皇后躬身行了礼:“外邦彭江拜见大顺皇帝、娘娘千岁!”
“……是、是你?!”
唐衣忽然惊讶的脸色都发了白。她目光穿过了二十年的光阴,一下子认出了眼前之人是哪个。
北耶侯姜鹏!
听说诸雄逐鹿西戎,最后便是此人获胜称王。那么也就是说——三皇儿他,此次看中的女子实乃西戎的公主?!
“你看上去可不像是普通的贩马人呐。”冯恪一针见血的说着,在暖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说罢!这回来我大顺究竟为何呢?”
姜鹏深深的看了唐衣一眼,淡淡一笑道:“大顺皇帝好利的眼。既然如此,那便只好重新自我介绍一番了——在下西戎王姜鹏,见过大顺皇帝!”
这一下事发突然,暖阁中人除了唐衣和冯恪,人人色变。护驾的侍卫甚至直接拔出了佩剑!
图雅惊得两眼睁得猫儿一般圆,冯亮也惊得呆了:这是什么情况?谁来告诉他!
冯恪却按住了侍卫的手,将拔出了一半的佩剑又插了回去,若无其事的说道:“阁下可是真人不露相呐。那么身边这位姑娘,想必便是西戎的公主了。不知西戎王的葫芦里装得什么药,还请阁下明白的说说吧?”
姜鹏摇着头笑了起来:“误打误撞罢了!如果说一切都是巧合,想必大顺皇帝陛下也不会相信。本王……”他说着眼里露出了一丝怀念之色:
“年轻之时也有位心仪的大顺姑娘。奈何最后她却嫁为他人妇了。如今本王也年近半百,只想有生之年故地重游一回,好了却一番心事。”
他转眼看向手足无措的冯亮,又温柔的看了看女儿图雅,和蔼的说道:“不想小女竟然遇上了令郎,这也是他们小儿女的缘份,若要说故意那可是没有的。不知大顺皇帝陛下以为呢?”
唐衣被他敏锐的目光有意无意的从身上扫过,浑身都有些不自在,有些微恼:什么心仪的大顺姑娘,还不是当年想强娶自己未成……这么多年了,倒难为他还记着呢?
此事冯恪也都尽知。他沉吟了片刻没有出声,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冯亮急切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瞧着他,又间或安抚的回头看看图雅。唐衣看得明白,这个傻儿子呐,只怕是一片心思都落在了人家姑娘身上了呢。
“这是好事啊!”
冯恪放下茶杯开怀笑了:“既然西戎王有此美意,他们小儿女又有这个缘份,你我两家便接个亲事又有何妨?”
他说的轻松,但唐衣知道没那般简单。这非是平常的亲事,乃是两国之间结亲呢!
只见冯亮高兴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了。图雅饶是大方也不禁羞涩得垂下了头。这个模样,任谁都看的出来两个少年人的心意了。
姜鹏见冯恪如此心胸,也听得面露喜色:“大顺皇帝果有此意,也是你我大顺与西戎两国之福!”
原本以为双方会是一场剑拔弩张的局面,不料最后两人却成了其乐融融的亲家。唐衣一旁看了也觉得意外。不过呢……只要小儿子看中的姑娘不是当真行商贩马的,其他的——无论怎么都好过这般了。
更何况姑娘还是西戎公主呢!
屋外初冬暖阳,屋内欢声笑语。
元和二十五年春,大顺与西戎结束了长达几十年的敌对局面,达成了和议。西戎公主图雅嫁到大顺,正式成为三皇子妃。
婚宴当天,大皇子中途离席更衣,不料因多饮了几杯酒,路过花池边一个头晕差点跌进去,幸亏旁边有人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抬起眼相谢时,只见恩人却是个极美貌的少女,正眉眼弯弯的爽朗笑道:“喝不了那么多酒就别逞强啊!喂小子,我叫夏仪,你叫什么?”
看着如此美貌的女郎,怎的言语这般粗鲁?大皇子本能的颦起了眉:“说话注意点礼仪!没人教过你么?”
这叫夏仪的女郎听了嗤笑一声:“难怪我爹爹说,皇宫里面的人最是反复无常的!我明明救了你,你不感谢,倒挑起我的礼来了?论礼仪,我爹爹娘亲都是有名的大学问人,我家的礼仪强过你一万倍都不止呢!”
大皇子恼羞成怒:“你爹爹是哪个?!比我爹爹还厉害么?”
“哼!”夏仪扮个鬼脸故意气他:“怕你不成?我爹爹夏末,乃是当年全天下文采第一的状元郎!我娘袁溪还当过大顺朝唯一的詹事官呢!”
……
晚风拂过池边的绿柳,喧闹的喜宴离得远了,平静的荷花池边不闻虫鸣,只听见小儿女的嬉笑争闹之声。
而大皇子与贵女夏仪的这次偶然相遇,注定了上一代的纠缠又将再次延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