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莺娘本来离开了尚书府,是准备寻找南山老人的大弟子——人称大顺神医的叶不凡。但此人名气虽然很大,却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洛莺娘寻不到他的行踪,白白花银子找了好几处,结果却都是扑了个空。
万般无奈的时候,有好心人指点她道:“公孙青大家如今已经定居在了宣江府,她是神医的小师妹,只要找到了她,必定就能知道神医的下落。”
公孙青……
洛莺娘苦笑了下。公孙青以前曾受过自己要挟,以她那傲气冲天的脾性,能不计前嫌回头帮自己的忙么?
如果换作自己,不趁机报复就不错了。
不过洛莺娘到底是洛莺娘。她牙一咬心一横,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她真计较起来以前,哪怕给她伏低做小又如何?她说起来还算是个出名的女大家,总不能心胸狭隘到跟我太过计较罢!
下定了决心,洛莺娘雇了一辆车子直奔宣江府而去。
一个妇人带着个年幼的病孩,于路上的辛苦可想而知。洛莺娘如今彻底抛开了荣华富贵,她洗尽铅华卖掉了贵重衣物,取而代之换了身粗布衣衫;
仍然乌黑油亮的发髻上也没有了金钗珠宝,只用一方花手帕包着,看上去倒与寻常的民妇一般无二了。
人在经历过坎坷不平的事情后,总会反思一回自己。
比如洛莺娘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力量在惩罚她: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正在逐渐的失去;而她最在乎的东西,却永远也不能拥有!
眼下她姿容破败容貌不再,尚书府也已经不能做安身之所。唯一留下的的便是这个有病的孩童——可除了怀里这个孩童,她还有什么呢?
她还没走到宣江府,车子便被人拦了下来。只听见雇的车夫惊慌失措的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个赶车的,各位大爷莫要伤害小的!”
“滚!”一个粗暴的男子声音斥道。车夫连声道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立刻连马车也不要,头也不回的逃了。
车帘子被人一把扯掉,洛莺娘紧紧搂着儿子被人拉了下来。她壮着胆子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五六个高低不等的男子——竟然都是熟人。
“武庄头、李掌柜、刘庄头……你们为了何事要拦住本夫人的路呐?”洛莺娘心里稍安,努力拿出一副从前那高傲的派头问道。是熟人就好办了,无非是想要几个钱罢?洛莺娘想道。
“呵呵……婊子!以为你还是当初府里的二夫人呢?”武庄头首先仰头大笑了两声,恶毒的说道。
“少他娘的在爷爷们跟前摆那夫人架子了!爷们儿要没有打听着你现在是什么东西,也不会贸然来找上门儿!”
李掌柜从前是一条最能甜言蜜语讨好洛莺娘的狗,现在风头一转,立马换了张凶神恶煞的脸色,要张嘴反咬之前的主子了。
听着同伙恶毒的言语,其他几个当初被府里撤换下来的掌柜便同时呵呵大笑起来。
“你们想干什么?”洛莺娘冷冷的问。她已经看出来,今天的事只怕不能善了。
“洛安然!不对,还是叫你的旧名洛莺娘吧!你不就是个花娘么?怎么,老爷们是被你害得丢了管事位子,你不会想装作不知道吧?”这回说话的是酒庄头管事老刘。
“就是!婊子,爷爷们等今天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我们本来舒舒服服的当着大管事,要不是因为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惨!”另一名管事忿忿的骂。
他们当初都是趾高气扬为非作歹的大管事,一朝失势,被底下人群起而攻的滋味实在难过。
“你们都错怪我了!”
洛莺娘脸色发白,极力镇定下来道:“那都是唐衣的错,是她让你们丢了管事职权的,与我无干啊!要不,我这还有几十两银子,当做赔罪礼行不行?”她摆出来无辜的表情,尽量谦卑的解释。
“我呸!”
不料刚解释完,武庄头便啐了她一脸:“贱人!还敢撺掇老爷们到靖国郡主跟前寻晦气,那不是叫爷们儿去找死吗?果然是个歹毒的贱人!”
洛莺娘好歹当过他们的主子,如今反过来被如此折辱也有点受不了,她表面谦卑的表情维持不住了:“你们这算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欺软怕硬么!”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几个大男人互相看了看,一起围了上来,表情诡异的冷笑着:“洛氏,你还以为你是老爷的爱妾吗?”
“咱们是欠几十两银子的人么!今儿不好好收拾收拾你,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呢。”
“呵呵,这贱人花娘出身,想必伺候人最有一套了。洛花娘,你倒是别往后退呀!”
洛莺娘暗道不好,紧紧的搂住儿子往后不停后退,唬得面如土色。那几个人脸上的不怀好意已经溢于言表,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掌控眼前这高傲妇人命运的时候了。
他们兴奋的摩拳擦掌,一步步逼上前去。
距此不远的地方,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人正盘坐在那里吐纳调息。以他的耳力,早就听见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但是却一动不动。直到后来妇人尖利的嗓子声嘶力竭起来,此人才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说道:“如何偏偏却在此处?”
武庄头性子最急,头一个扑上去便向洛莺娘胸前抓去。眼看就要抓到了,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挡住了他:“兄台且慢,在下这里有一言相劝!”
众管事都是一惊,只见不知从何而来了个高瘦的中年人,皮肤黝黑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拱手施礼笑道:
“诸位兄台请了!不才正在打坐休息,你们却在此处聒噪的实在难受,请老兄们换个地方可好?多谢多谢!”
……
武庄头最暴躁,先跳了起来瞪眼骂道:“真是放屁!什么啰哩啰嗦的一大堆,识趣的赶紧滚蛋,少在这儿耽误爷爷们办正事儿!”
中年人脾气倒好,继续笑道:“老兄何必出口伤人?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在下既然是先到的,兄台们自然才是该离开的一方。所谓从心所欲,顺理而行……”
话没说完,几个大管事早听得不耐烦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善人,现在落魄潦倒正是满腹怒火待发泄的时候,而这个忽然出现的酸子不仅拦住了他们发泄,如今还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他们当即转而向他挥起拳头打去,互相说着:“上,先揍死他再说!”
中年人架住一只拳头,惊呼道:“诶呀呀,尔等如何便打人?圣人有训,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呀!”
说话间又闪身躲过两次拳脚,又叫道:“又来了,还打!诶呀呀,难怪圣人曰:莫与鄙者论也。如此粗野行径,焉能与之语?”
几个管事越听越怒,围上来便是一顿猛烈的拳打脚踢,恨不能一下子打死了这酸子出气;谁知这酸子倒也奇,嘴里不停的之乎者也,身体却极其灵活轻便。
只是他再能躲,究竟不还手要吃亏。一个不小心身上挨了两下子,气得他直跳脚:“兄台欺人太甚也!不才虽然不比圣人尊贵,却也不可被尔等折辱至此。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此言一出,只见他面色忽然变得端正肃穆起来:“尔等小子无礼,需得掌嘴!”
话音刚落,众管事便觉一股沛然之力袭来,瞬间将他们浑身的气机锁定了。他们想反抗,却惊恐的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可是那个中年人已经抡圆了巴掌,像个蒲扇似的,已经直接抽了过来!
啪!
一声脆响,武庄头凌空翻了七八圈,重重的砸在了地上。他痛的呲牙咧嘴爬不起来,眼睛看着那中年人想说什么,不料一张嘴却吐出了几枚带血的牙来。
露了这么一手,几个管事都被吓住了!他们本来都是些欺软怕硬的怂货,否则怎么不敢去找正主儿唐衣的晦气,而是拿落魄的洛莺娘出气?
中年人仍然随意的站在那里,但浑身都有一股气势涌动,方才显露的那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游刃有余。
“尔等可还敢出言不逊否?”中年人冷声喝问。
无人应答,唯有清风徐来。
突然一拍脑袋,中年人高人模样尽失,满面惭愧的自语道:“诶呀呀,却是我之误也,他们的穴位还没解哩!”
……
众管事已经快要哭了。他们怎么知道会这般倒霉,以为捏个软柿子,结果却碰上了硬茬子……
“抱歉抱歉!”中年人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急忙走过去亲自一个挨一个拍了一下,同时嘴里嘀咕着:“长久不活动了,如果手下重了点莫怪啊!”
几个大管事刚一能够动弹,哪里还敢停留,立刻头也不回的逃了,连同刚勉强爬起来的武庄头一起,转瞬之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洛莺娘惊喜交加,见到危机解除了,急忙抱着儿子过来施礼道:“洛氏多谢先生施救!”
中年人立刻摇手:“不必不必!我本来也不是为了救你。咦?”他说着话忽然瞧见了洛莺娘怀里的小唐继祖:“这个小儿好生怪哉!”
洛莺娘见问神色黯然:“是小妇人的儿子,这是天生的病症,问了所有的大夫都说是无可救治。”
“谁说无可救治?”
中年人听了一瞪眼:“他们都是庸医!若是我叶不凡当时在此,何至于耽误至此!”
……叶,叶不凡?!
洛莺娘心里一动,惊得差点咬了舌头:“您,您便是神医叶不凡先生,南丘老人的大弟子?!”
“哼,你倒知道的不少。”
叶不凡侧目瞟了她一眼:“也罢!我就给这小儿瞧瞧……先说在前头,五百两银子的出诊费先付,一文钱也不能少!”
“一定一定!”洛莺娘喜极而泣,抱着儿子跪下磕头:“叶先生大恩大德,小妇人永世难忘!”
“还是忘了的好。”叶不凡不客气道:“省得以后再给我找麻烦。这种病想治好可要花费我老大一番功夫,以后再不接诊别人了。”
“把这小儿给我,你就离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三个月后在此处还你儿子。”
洛莺娘急忙依言而行,直到看着叶不凡带着小唐继祖走远,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在附近村里帮豆腐坊做活的洛莺娘,急匆匆的赶到了原来的这个地方,心怀忐忑的等着叶不凡出现。
说实话,见惯了儿子呆滞的模样,她对儿子完全恢复正常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但是哪怕神医能给恢复那么一两丝,对她也是天大的喜讯了。
“娘!”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洛莺娘浑身一震,缓缓回过身去——只见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儿子正笑得眯着眼睛,努力的向自己蹒跚学步走过来:“娘,娘!要抱抱!”
洛莺娘激动的落下泪来。
一下子,寒冷的初冬,变作了春暖花开。